“薄情 懦弱”的纳兰性德

雪儿

收藏于 : 2019-03-08 11:58   被转藏 : 1   

某本不知名经典玛丽苏网络小说里对纳兰容若有这样的描写:

微风吹起了纳兰容若的刘海,

露出了他光洁的额头,

他灿若晨星的双眸紧紧地盯着···

 

想想还有点小诗情画意呢,

然而仔细一想,

纳兰容若何许人也?

满族!清初!剃发!

他的头发不应该是这样的吗?


 

刘海呢?

请告诉我刘海在哪里?

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咳咳,

上面是个并不好笑的小段子,

下面才是正文···

 

要说当今世上有哪几位诗人最受文艺青年们的热爱,

一定是两位“少数民族四字帅哥”,

一位叫仓央嘉措,


一位叫纳兰容若。

 

换句话说,

这两个人是文青装哔必备。

尤其在安意如、白落梅等装哔大神的指引下,

纳兰容若直接跃升为“满清第一词人”,

再从词人变成了玛丽苏明星,

飘飘然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在网上总能看到有人说,

纳兰词格局太小,

之所以能有今天的盛名,

不过是因为他有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

倘若他是叫王狗剩、张坚强、诸葛铁牛、欧阳二毛之类的名字,他的词就稀松平常了。

 

不置可否,

但也并不赞同。

 

纳兰词里传唱最广的这么几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当时只道是寻常。


···


语调平常,

却抖落一地鸡皮。

若是稀松平常之人,

如何写得出?



豪门贵公子,

一生失意苦。

英俊倜傥却一生为情所困,

才情卓然却英年早逝,

这样的悲情设定自然成了文青小资们的追捧对象。

 

所以这是人人争唱饮水词的时代,

也是纳兰公子几被捧杀的时代。

 

你大可说他的格局拘泥于情爱悱恻,

不如苏轼“大江东去,浪淘尽”的磅礴大气。

 

但你也应该晓得,

豪情万丈如苏轼,

也有“十年生死两茫茫”的缠绵凄凉;

千古伤心人纳兰,

也有:


平生纵有英雄血,无由一洒荆江水。


这样的野心热血。

 

 

 

01

 

纳兰容若,

这个像极了“霸道总裁式”网络小说男主角的名字,

其实是他的字。

 

他是满洲正黄旗人,

姓叶赫那拉,

字容若,号楞伽山人,

他原名叫做纳兰成德,

因避讳太子保成而改名为性德。



他的父亲纳兰明珠,

乃是康熙朝的重臣,

满洲正黄旗人,

尊贵的叶赫那拉氏,

家族属于“随龙入关”的那一批开国功臣。

“纳兰”二字,其实也就是“那拉”。

 

明珠历任内务府总管、刑部尚书、兵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傅等要职,

在康熙撤三藩、平定吴三桂、统一台湾、抗击沙俄等重大事件中都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也因此权倾朝野。

 

可惜在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因朋党之罪被罢黜,

后虽官复原职但不再受到重用,

当然,

这是在纳兰去世以后的事情了。

 

清代笔记《能静居日记》里记载了这样一个小故事:

 

和珅把一本《红楼梦》呈给乾隆皇帝看,

乾隆读了以后,

随口就道:“这本书写的就是明珠的家事啊。”


【曹雪芹《红楼梦》,高庙(乾隆)末年,和(和珅)以呈上,然不知其所指。高庙阅而然之,曰:“此盖为明珠家事作也。”后遂以此书为珠遗事。】

 

纳兰府邸比之红楼梦中的宁国府大观园毫不逊色,

可惜明珠晚年被罢黜,

家道就此中落;

他的儿子纳兰容若,

则是大名鼎鼎的公子王孙,

堪称清代汤姆苏代表。

 

《红楼梦》自成书以来,

风靡坊市,

但关于此书的历史原型是谁的问题一直争论不休。

后世的红学家就以此为证据,

提出了贾宝玉就是纳兰容若的说法。

 

诚然,

他们都是豪门贵公子,

一样地才华横溢,

一样地英俊多金,

一样地细腻、敏感、善良,

但纳兰绝对不是贾宝玉。

 

红楼梦是部悲伤的书,

但贾宝玉却是个快乐的人——至少在被抄家前是,

享受热闹,

喜欢花团锦簇的生活;

但纳兰容若却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伤情之人。



贾宝玉是天上顽石,

衔玉出生,

纳兰容若的出生虽不带什么神话色彩,

却也是实打实的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贵公子。

 

父亲权倾朝野,

母亲又姓爱新觉罗,

翩翩相府佳公子,

金玉广厦、高朋满座、仕途平坦,

是多少人做梦都羡慕的对象,

他却始终怀着一份忧郁,

从年少到死去,

他的诗词都满怀哀怨,

字字冰凉泣血,

仿佛纳兰相府的天空一直都是灰暗的。

 

作为清代早期的满族权贵家庭,

明珠是汉化意识最强烈的一个,

所以纳兰容若从小也接受了非常浓厚的汉学文化熏陶,

纳兰自幼饱读诗书,

文武兼修,

少有才名,

17岁就入国子监,

18岁参加科举,考中举人,

19岁又在会试中脱颖而出,

高中贡士。

 

这就和贾宝玉十分不同,

贾宝玉是“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

他鄙视功名,

不肯读书致仕,

在后四十回里,

才勉强得了个第七名进士。

 

贾宝玉是个青春期的叛逆者,

不愿学四书五经,

甚至在私底下经常发表反动言论,

可纳兰容若却一直都是一个乖孩子,

虽然是满族人,

却从未质疑过儒家传统。



若不是19岁那年一场重病,

使他失去了殿试的机会,

他早就按部就班地读书致仕,

和父亲一样“齐家治国平天下”了。

 

那场伤寒重病,

几乎将他打落人生的低谷。

眼看得与他同期的考生一个个都得了功名,

走上康庄大道,

他却还背负着“官二代”的头衔,

在家抱着火炉取暖。

 

笑他多病与长贫,

不及诸公衮衮向风尘。

 

在纳兰的词中,有许多病中感慨的句子,事实上,这一场伤寒过后,疾病便终身都伴随着他,身体的贫弱也养成了纳兰容若伤春悲秋的敏感性格。

 

夜雨做成秋,恰上心头,

教他珍重护风流。

端的为谁添病也,更为谁羞?

 

 


 

02

 

纳兰容若是个官二代,

算起来,

还是康熙的堂弟,

属于特权阶层,

就算不考科举,

照样有高官厚禄可以做。

 

不知道是不是骨子里的文人清高使然,

纳兰容若始终不愿意依靠家族关系进入官场,

康熙十五年,

他病好了以后,

补考殿试,

考中第二甲第七名,

赐进士出身。

 

高中之后的纳兰容若算是意气风发,

更加刻苦读书,

还拜了大儒徐乾学为师。

在名师指导下,

他于两年中主持编纂了一部儒学汇编——《通志堂经解》,

还自己编写了四卷《渌水亭杂识》。

 

渌水亭是纳兰性德的小院雅居,

也是他和一帮文人墨客结交聚会的“秘密花园”,

朱彝尊、陈维崧、顾贞观、姜宸英、严绳孙等一大票汉人才子,都聚拢在纳兰容若的周围,与他结为一生知己。



纳兰容若是权相之子,

结识他也就意味着有机会能与明珠搭上话,

从而得到仕途晋升的阶梯。

 

但纳兰从来不乱交朋友,

顾贞观、陈维崧、朱彝尊三人被称词家三绝,

姜宸英是著名书法家、史学家,多为江南布衣,

“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

此举也无形中为康熙朝笼络了大批有识之士。

 

这又是纳兰容若比贾宝玉高出一筹的地方,

看贾宝玉结识的朋友,

纵有北静王、柳湘莲这样的世家子弟,

但日常也不过是作作“女儿悲愁喜乐”这样的行酒令,

甚至还有薛蟠这样的狐朋狗友。

 

贾宝玉乃是“假宝玉”,

纳兰容若却是真璞金,

和所有的传统文人一样,

他也有“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的功业梦想。

 

满清八旗乃是马背上打下的天下,

早期的八旗子弟个个都精通骑射,

纳兰当然也不例外,

他不但文采斐然,

而且还“武功高强”,

是文武兼修之人。

 

纳兰容若成为进士时年仅二十二岁,

正是最热血的年纪,

他一会儿想进翰林院埋首学问,

为千秋作传;

一会儿又雄心勃勃想去参军平三藩、打吴三桂。

 

不悲弃家远,不惜封侯迟。

所伤国未报,久戍嗟六师。

激烈感微生,请赋从军诗。

 

他渴望在叱咤风云的时代立下赫赫战功,

立马横刀、横槊赋诗,

方不负男儿本色。

 


但最后,

翰林院也没去成,

打吴三桂更轮不到他,

一道圣旨降下,

他被召进宫中,

做了三等御前侍卫!

不久之后,

又晋升为一等侍卫。

 

今天我们看清宫戏,

觉得侍卫不过是个小角色,

被皇上娘娘呼来喝去,

跟奴才差不多,

但实际上,

御前侍卫几乎是清朝最有前途的工作了。

 

侍卫并不是兵,

而是军官,

头等侍卫官居三品,

相当于少将,

那个时候能入宫当侍卫的,

都必须是上三旗出身,

祖祖辈辈为满清做过贡献,

多少还得跟皇族有点血脉关系。

 

清朝许多将军权相都是侍卫出身,

还珠格格里的尔康就是个御前侍卫,

纳兰的父亲明珠刚踏入官场时,

做的也是侍卫。

换句话说,

做御前侍卫,

是出将入相的第一步。

 

康熙一道圣旨将纳兰容若召进宫里做侍卫,

是爱惜其才,

也是看重他的能力,

想要重点提拔这个远房堂哥。

 

从此,

纳兰开始了长达九年的御前生涯。

他随皇帝南巡北狩,游历四方,“升殿则在帝左右,扈从则给事起居”。

 


世人皆爱提纳兰与曹雪芹红楼梦的关系,

事实上,纳兰在担任御前侍卫时,

与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恰是同僚。

而且,

两人的关系还非同一般。

 

他们都是文武兼修之人,

一个是满洲贵族通过发奋勤学,

成功加入到中原主流文化的行列。

另一个是祖代家风,

把成熟汉学带入满清皇朝。

 

曹寅16岁成为康熙近卫,

与纳兰交往甚多。


同为帝王近臣,

纳兰是皇身边与江南布衣文人联系的纽带,

曹寅则在不久后外放江南为官,

成为皇帝派出的监视江南文人的密使。

 

与曹寅的这段神交,

是在一同陪王伴驾中发展的,

曹寅还专门为纳兰写过一首赞美诗:


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

 

楞伽山人正是纳兰容若的号,

曹寅能在诗作中公然溢美纳兰的容貌,

可见万千女性意淫得不假,

纳兰容若的确是个貌美佳公子。

 


不知道后来曹雪芹在写红楼梦时,

是否借鉴过这位昔日祖父同事的家族历史,

但这两大家族的历史,

竟是出奇相似,

从烈火烹油、繁花著锦的无上荣光到抄家灭门之厄,

当然,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刚当上御前侍卫的纳兰,

日子可是风光得紧。

 

他与康熙皇帝年龄相仿,

又是远房堂兄弟,

自然玩得来,

成了康熙最倚重的近臣,

满朝文武都要来抱他的大腿。

 

康熙又是满清皇帝里最器重文化人的,

于是纳兰身边聚集了一大批文人墨客,

有些为皇帝养士的意思。

 

纳兰容若虽是书生,

却并不文弱,

史书上说他“上马驰猎,拓弓做霹雳声,无不中”,

能做大内侍卫的,

武艺想必高强。

 


他随皇帝北巡蒙古各部,

鞍马在前;


奉旨出使梭龙,

考察沙俄边境情况,

为中俄边境安宁做出贡献。

 

在这期间,

纳兰写下许多边塞诗词,

其中就包括那一阕入选语文课本的《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榆关那畔行。

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

聒碎乡心梦不成。

故园无此声。

 

康熙对他可谓是十分信赖,

可不知为何,

偏偏始终都没有像重用他弟弟纳兰揆叙那样,

让他正儿八经地升官从政。

 

也许是因为纳兰骨子里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

根本没有从政的天分;


也许因为纳兰身体不好,

寒疾频发;


也许就像野史传说的那样,

康熙始终对他存着戒心···

 

总之,当侍卫的九年光阴里,

除了留下一首接一首的诗词佳作,

纳兰在清初政坛上并没有什么建树。

 

 

 

03

 

在诗词未读,

八卦先行的文艺青年队伍里,

没人关心元稹写不写新乐府,

但是崔莺莺的故事一定听了很多。

同样的,

陆游要是不写《钗头凤》,

粉丝也要直接少一大拨。

 

而纳兰的词句句写情,

满纸凄凉,

正好满足了“45度角仰望天空”的忧郁文青们所有的遐想。

 

纳兰曾有过一个梦中情人,

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是谁,

有人说她是一个小侍女,

后来出家了;

有人说她是他的表妹,

后来进宫做妃子了···

 


清代一位姓名不可考的作者曾写过一本《赁庑笔记》,

里面记载:

旋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比一见,了此夙因。会遭国丧,哪嘛每日应入宫唪经,容若贿通哪嘛,披袈裟,居然入宫,果得彼妹一见。而宫禁深严,竟不能通一语,怅然而出。

 

按照野史的说法,

纳兰容若与表妹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无奈表妹却被纳入宫中为妃,

从此宫门深似海,

墙内佳人,

墙外凡尘,

一生陌路

 

传说容若为了见表妹一面,

还曾化装成喇嘛入宫,

然而宫禁森森,

他们只能静默无言。

 


这段年少时的初恋,

终究在“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的哀怨中结束。

 

明月多情应笑我,

笑我如今。

辜负春心,

独自闲行独自吟。  

近来怕说当年事,结遍兰襟。

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

 

那位不知姓名,

不明身份的女子,

从此只能成为纳兰梦里的孤影了!

 

为了这段感情,

纳兰写下了许多伤感的词:  

 

谢家庭院残更立,

燕宿雕梁。

月度银墙,

不辨花丛哪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

零落鸳鸯。

雨歇微凉,

十一年前梦一场。

 

爱上一个不该爱的女人,

也许,

这正是纳兰与康熙的龃龉所在。

 


翩翩相府佳公子,

金堂玉马,轩车广厦,

纳兰容若该是多少人羡慕的对象,

但他却好像很少真正快乐过,

真正想得的始终得不到。

 

若说纳兰容若像谁,

老王倒觉得他更像洛水河畔的那位贵公子曹植。

同样是豪门贵公子,

同样地文才盖世,

同样爱上不该爱的女人,

连思念都只能悄悄在深夜。

 

就像李宗盛的歌里唱的那般:

 

想得却不可得 你奈人生何  

该舍的舍不得 只顾着跟往事瞎扯

等你发现时间是贼了

它早已偷光你的选择

爱恋不过是一场高烧

思念是紧跟着的好不了的咳

···




04

 

就在这个时候,

另一个女人闯入了纳兰的生活。

 

她是两广总督卢兴祖的掌上明珠,

才学、容貌、性情与他都是极为相配的。

家人不愿纳兰再为初恋的离去而伤情颓废,

便做主为他介绍了这门亲事。

 


也许是不想让家人伤心,

也许是已下定决心从前一段感情中抽身出来,

总之,

纳兰没有拒绝这门亲事。

 

成婚的当夜,

纳兰喝多了酒,

迈着颤颤的步伐走进新房,

卢氏含羞低头,

不敢抬眼看他。

 

依照规矩,

两人在成婚前从未见过面,

纳兰因有些微醺,

再加上心中郁结,

说话便有些不客气,

直接道:“你抬起头来。”

 

声音温润,

却带一丝疏离,

卢氏的心里顿时沉了一沉。

早就听说过纳兰家的公子心中另有佳人,

成婚只是依从父命

果然如此吗?

 

她抬起头,

正撞上他漆墨般的眸子,

他亦在盯着她看,

空气仿佛都静止了几秒。

 

卢氏心中疑惑,

正想说点什么缓解尴尬,

纳兰却又笑了:“我从前见过你。”

 

如果曹雪芹的红楼梦当真是照着“明珠家事”写的,

那他一定也借鉴了这一段。

贾宝玉第一次看见林黛玉时,

也是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但纳兰可不是为了泡妞瞎说,

早在17岁那年,

纳兰就与卢氏有过一面之缘。

 


那一日纳兰与友人在京城广源寺后庭喝茶,

正巧卢氏与家人一起去上香踏青,

也转到了后院来。

 

那时春光正盛,

寺中多有闺妇小姐赏花,

纳兰与友人就在不远处的阁中赏景,

一眼就在群芳丛中看见了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子。

纳兰当场就来了灵感,

挥毫写下一首《生查子》:

 

东风不解愁,偷展湘裙衩。

独夜背纱笼,影着纤腰画。

 箬尽水沉烟,露滴鸳鸯瓦。

花骨冷家香,小立樱桃下。

 

由于隔得十分远,

不能近前去要个微信,

这一面之缘也就不了了之。

谁能想到,

几年之后,

那个清丽少女竟会成为自己的新娘?

 

是年卢氏年方十八,


生而婉娈,性本端庄,

贞气天情,恭容礼典。


容若与她从一开始的相敬如宾到后来的琴瑟相和,

两个人感情如胶似漆,

他甚至还破天荒地为卢氏写了许多艳词。

 


婚后的这几年,

他的生活是甜蜜的、幸福的,

卢氏不仅是他生活的伴侣,

更是灵魂契合的知音,

那种恩爱,

在他的词里展现无遗:

 

他们在花园游玩,


温馨浪漫:

花径里,戏捉迷藏,曾惹下萧萧井梧叶。

 

他们作诗写字,心有灵犀:

五字诗中目乍成,手挼裙带那时情。

 

他们在床前依偎,不可描述:

乍偎人,薄嗔佯笑道,绮窗吟和。

 

他外出公干,无时无刻都在想念妻子: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他们海誓山盟,约定三生:

犹记碧桃影里,誓三生。


···

 

大婚之后的三年,

是纳兰容若一生中最幸福开怀的三年。

在成婚的第三年,

卢氏终于有了他们爱情的结晶。

 

虽然这不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却是他与所爱之人一起诞育的生命。(他的长子乃侧室颜氏所出,毕竟封建社会,再专情的男人都不可避免三妻四妾)纳兰对这个孩子极为重视,

对卢氏更是呵护备至。

 

可是上天似乎并不肯将这份幸福轻易赐予他,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卢氏竟难产而死。

 

这对纳兰的打击是巨大的,

他当即倒地吐血,

多日之后方才醒来。


醒来的也只是躯壳,

灵魂怕是早与卢氏一起去了。

 


这一次打击对纳兰是巨大的,

他有很长的时间都精神恍惚,

将妻子的灵柩停放在双林禅院,

不时过去守着棺材陪灵。

直到一年多之后,

才在父亲坚持下给卢氏下了葬。

 

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闺阁女儿情,

本以为只是寻常作乐,

谁曾想再不可得。

 

爱人去世的伤痛始终没有随着年月的流逝而减轻半分,

如果说当年初恋的离开于他不过是“十一年前梦一场”的深切遗憾,

那么妻子的去世便是真正破肉见骨的伤痕。

 

王国维赞纳兰的悼亡诗是“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北宋苏轼的那一首《江城子》不知挣走了多少痴儿怨女的眼泪,读纳兰的悼亡词,

却掉不出眼泪来,

只有如鲠在喉,

咽不下去,

却一针一针刺得胸口生疼,

汨汨地淌出血来。

 

纳兰与苏轼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苏轼生性豁达,

他只在想起悲伤的时候才悲伤,

所以他在写完“十年生死两茫茫”之后,

也能写“老夫聊发少年狂”;

 

可纳兰不行,

他放不开、舍不下,

写完一句:


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还得补上一句:

为伊判作梦中人,索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他反复地回忆过去,

反复地咀嚼伤疤,

一次又一次从深夜里惊醒,

泪湿枕巾,

一首接一首地写词悼念妻子,

仿佛唯有这样将悲伤倾注笔端,

流到纸上,才能排遣一二。

 

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

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


书郑重,恨鸳鸯这种鸟儿,

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


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自古文人都将它比拟情爱,

从来都是成双成对的,

怎么到了他这里,

就只有凄清一人?

冬夜漫漫,冰冷无尽头,

“鸳鸯”二字笔画甚多,

写不下去。

 

这彻骨的思念,

就如他年少时生的那一场治不好的寒疾,

魂牵梦萦地绊住了他的一生。

 

 


05

 

妻子去世以后,

纳兰再娶官氏为续弦。

在那个时代,

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

纳兰容若虽以“不是人间富贵花”自居,

但他的确就生活在富贵名利场。

 


“官”同“关”字,

乃是瓜尔佳氏的汉译简称。

官氏曾祖费英东是清朝第一大功臣,

其父颇尔喷世袭一等公爵,

长期任领侍卫内大臣,

也就是说,

这一桩婚姻不过是为了两个家族利益而进行的一场政治联姻。

 

纳兰对官氏说不上好,

但也不算不好。

他依旧一首接一首地写悼亡词:


不知何事萦怀抱,

醒也无聊,

醉也无聊,

梦也何曾到谢桥。

 

纳兰在词里写:

 

知己一人谁是?

已矣。

赢得误他生。

有情终古似无情。

 

平生唯一知己已经离开,

官氏在他眼中,

怕是与一堵墙壁、一块石头没有什么两样,

就算是后来去世,

也不得与纳兰同穴。

 

但还是有一个女人例外。

 


她叫沈宛,

是个江南歌女。

 

表妹也好,

卢氏也罢,

都是京城浮华地养出来的闺阁小姐,

沈宛却是江南水乡养出来的丁香花般的姑娘。

 

那一年,

纳兰容若随康熙南巡到了江南,

应好友顾贞观之邀和诗散心。

席间丝竹管弦不绝,

闻说江南女子个个身段娇软、色艺俱佳,

邀来当时著名的才女沈宛助兴。

 

沈宛虽出身烟花,

却颇负才情,

曾有出色的词作《选梦词》刊行于世,

纳兰容若读了沈宛的诗后,

十分欣赏,

与她作诗应和,

一来二去,

两人陷入热恋。

 

江南的水养人,

养出了沈宛这样的尤物;

江南的风醉人,

吹散了积郁在纳兰心头许久的哀愁。

 

纳兰在江南将她纳为妾室,

并与之同居。


但好景不长,

不久之后,

康熙帝回銮,

纳兰容若作为近身侍卫不得不跟着回到京城。

 

临走之前,

托好友顾贞观帮他想办法,

把沈宛接来京城。

 

但沈宛出身暧昧,

并且当时规定满汉不准通婚(汉军旗不在汉人之列),

这桩婚事遭到了父亲明珠的坚决反对。

 

纳兰容若只是想要纳一个妾,

却不想遭来家人强硬反对,

几番抗争之后,

还是不得已将沈宛送回了江南。

 

据说那首著名的《木兰词》,

就是纳兰容若模仿沈宛的口吻埋怨自己的负心: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送沈宛回江南时,

她已身怀有孕,

纳兰只想先息了父亲的雷霆之怒,

再做长远打算。



但是谁也不会想到,

不到一年,

纳兰竟旧疾复发,

魂归西天,

只留下沈宛在江南苦苦等待。

纳兰家人将遗腹子福森接回家中抚养,

而一代才女沈宛的下落,

却再无人知了。


不知道,

夜深人静,

她有没有一丝丝的埋怨男方“薄情”“懦弱”。

 

 

 

06

 

纵有官氏与沈宛,

纳兰的心中却没有一刻忘记过发妻。

 

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为妻子写哀词,

直至生命的尽头,

刻骨铭心,至死方休。

 

他常常在梦中与妻子相会,

梦见妻子淡妆素服,

执手哽咽。

他的妻子在梦中对他说:


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醒来却是一场空: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

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

雕阑曲处,同依斜阳。

梦好难留,诗残莫续,

赢得更深哭一场。

遗容在,

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康熙二十四年暮春,

纳兰寒疾复发,

抱病与好友在渌水亭相聚,

一醉一咏三叹,

而后一病不起,

七日之后,

溘然而逝,

年仅三十一岁。



也许,

这并不是英年早逝的死亡,

他只是达成心愿,

去与妻子团聚了。

 

观纳兰一生,

谅他是天潢贵胄、公子王孙,

也敌不过时也命也,

就像他自己所言: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或许,

正是这公子王孙的身份,

才是他一生的桎梏、一世伤情的源头。

 

他将自己的词集叫做《饮水词》,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纳兰去世后十年,

好友顾贞观也在楝亭新画上题诗叹道: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老僧三十年前见山是山,

见水是水;

及至后来亲见,

知识有个悟处,

见山不是山,

见水不是水;

而今得个休息处,

依前见山只是山,

见水只是水。


叶嘉莹先生以此为解读纳兰词的三个阶段。

 

年少的时候是读不懂纳兰词的,

只觉得太过矫情,

以为不过是个少年人“为赋新词强说愁”;

直到真正历经了情海酸甜,

拍遍栏杆,

才晓得原来世间情事就是这样的。

 

雾里看花,

触不可及,

就像是风吹动了护花铃,

听不真切,

亦没人听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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