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诗词写作教程(下)【金典收藏 佳作共赏】

风起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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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诗词写作教程(下)【金典收藏 佳作共赏】  

 

第十三章 词的用笔与章法

词是一种最适宜表达芬芳绵缈之思的文体。王国维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又说“诗之境阔,词之境长”。词的转折、腾挪远比诗复杂。词要写得像词,有词的味道,就得善于用笔,尤以长调为然。用笔之法,前人有主张“一气贯注,盘旋而下”的,有“着重上下照应”的,还有倡导“无垂不缩,无往不复”的。以上种种,实际上皆是指整篇的章法而言,本节课所要讲的用笔,指的是词中两个意象元之间的承接与转换。有问答、提顿、对照、透过、翻转、折进、虚笔、逆写、开阖等笔法,以下逐一论之。

一、问答

问答者,上句发问,下句作答,而所答之辞,又往往虚致空灵,不能是明确的答案。如:

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李白《菩萨蛮》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雨霖铃》

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张先《天仙子·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欧阳修《蝶恋花》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黄庭坚《清平乐》

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贺铸《横塘路》

欲知方寸,共有几许新愁?芭蕉不展丁香结。——贺铸《石州慢》

何处是京华?暮云遮。——万俟咏《昭君怨》

……

二、提顿

提与顿,本来都是书法上的名词。笔锋在书写点画时不可能一样粗细,所谓提笔,是指当点画要求变细时毛笔就要提起,所谓顿笔,则是指线条点画要求变粗变特出时,用力下按,所谓“力透纸背者为顿”。因此,提与顿是相对而言的,互为依存的。提与顿,是两种相辅相成的笔法,没有提,就无所谓顿,没有顿,提也就失去了意义。词中提顿,第一种情况是是提笔在前渲染,而顿笔则在后明白了当地说明意思,这叫做正提顿。如:

羌笛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范仲淹《渔家傲》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

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朱敦儒《水龙吟》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醉花阴》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李清照《声声慢》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姜夔《扬州慢》

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史达祖《绮罗香·咏春雨》

逆提顿,则是顿笔在前实写,提笔在后虚写烘托。如:

无奈云沉雨散,凭阑干、东风泪眼。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王诜《忆故人》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织成愁。宝帘闲挂小银钩。——秦观《浣溪沙》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姜夔《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姜夔《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

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吴文英《浣溪沙》

三、对照

对照之意,甚为显豁。词中上一意与下一意相互对照,以为呼应,即谓之对照。如: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欧阳修《生查子》

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

­——苏轼《少年游·润州作,代人寄远》

记得年时,相见画屏中。只有关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

——谢逸《江城子》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吕本中《采桑子》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虞美人》

四、透过

透过者,下意直承上意,而用意加深。如:

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晏殊《鹊踏枝》

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苏轼《减字木兰花·立春》

情到不堪言处,吩咐东流。——张耒《风流子》

远信还因归燕误,小屏风上西江路。——晏几道《蝶恋花》

碧芜千里思悠悠,惟有霎时凉梦到南州。——李廌《虞美人》

莫把阑干频倚,一望几重烟水。——万俟咏《昭君怨》

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朱敦儒《相见欢》

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

五、翻转

翻转是两意分成正副,前一意与后一意相反相成。一种情况是前一意是副,后一意是正,如:

锦楼不到野人家,但门外、清流叠嶂。——谢薖《鹊桥仙》

柳外重重叠叠山,遮不断,愁来路。——徐俯《卜算子》

吹尽残花无人见,惟有垂杨自舞。——叶梦得《贺新郎》

断肠何必更残阳,极目伤平楚。——廖世美《烛影摇红·题安陆浮云楼》

不怕逢花瘦,只愁怕、老来风味。——程垓《水龙吟》

不是不相逢,泪空滴、年年别袖。——仲并《蓦山溪》

另一种情况则是前一意是正,后一意是副:

且尽樽前今日意,休记绿窗眉妩。——李南金《贺新郎》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欧阳修《木兰花》

六、折进

折进者,是前后两意,下一意相对上一意而言,既是转折,又是深入递进。如: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范仲淹《苏幕遮》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欧阳修《踏莎行》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

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秋风误。——贺铸《踏莎行》

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陆游《鹊桥仙》

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辛弃疾《祝英台近·晚春》

伤春不在高楼上,在灯前欹枕,雨外熏炉。——吴文英《高阳台·丰乐楼分韵得如字》

七、虚笔

这一笔法,是实情虚写,明明是自己的情感,却借写他人或物象而映衬自己。比如辛弃疾《念奴娇·书东流村壁》:

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不云重来有人琴之感,而云“旧游飞燕能说”。又: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

不谓前事涌现眼前,而谓“行人曾见”。姜夔《扬州慢》过片: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不写自己不堪回首之情,而以杜司勋事作替。吴文英《高阳台·丰乐楼分韵得如字》:

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

不写自己愁,却说西湖的翠澜底下,鱼总是愁鱼。王沂孙《天香·龙诞香》:

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樽前旧风味。

不曰自己因国亡家破,再无燃香的兴致,却借荀令顿老,映衬自身的绝望悲凉之情。又其《齐天乐·蝉》则云:

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

是借写蝉之阅世,隐喻自己看尽沧桑易代之悲。

八、逆写

逆写近似与修辞上的倒装,但倒装指的是同一句中语序的颠倒,而逆写则是意脉的颠倒。比如林逋的《点绛唇·草》:

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应是王孙去后,南北东西路上萋萋芳草无数,一加逆写,笔力便见生峭。又如张先的《醉垂鞭》:

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意思是说昨日来时衣上云,直使乱山皆昏。但如直写,便无此种写法真力弥漫。其馀像晏几道《阮郎归》: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

意实为殷勤理旧狂,故而要佩紫兰、簪黄菊。惟逆笔写来,笔力便自健劲。

九、开阖

开阖,是一种被词人广泛采用的笔法。其法一为先开后阖,一为先阖后开。先开后阖,如:

云髻坠,凤钗垂,髻坠钗垂无力、枕函欹。——韦庄《思帝乡》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若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王观《卜算子》

见也如何暮?别也如何遽?别也应难见也难,后会难凭据。——石孝友《卜算子》

未解画船留待月,缓歌金缕细留云。将云带月入东门。——毛滂《浣溪沙》

先阖后开,则如: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冯延巳《长命女》

一般离绪两消魂。马上黄昏。楼上黄昏。——刘招山《一剪梅》

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赵秉文《青杏儿》

以上所举笔法,在填词过程中可综合运用,有助于全篇的曲折跌宕。不过,笔法终究只是技巧范畴的东西,诗词要写得好,最要紧的还是得有真气,也就是需要作者充沛的感情和高旷的胸襟。

词与诗的一个重要不同之处,即在于词大多数是要分段的。片与片之间的关系,在音乐上是暂时的休止而不是全曲的终了,在文字上,也就必须做到若断若续。以双调的词为例,上一段的最后一韵是一次意思的完结,叫做“前结”,或曰“过拍”;下段的结尾叫做“后结”,或曰“歇拍”。下一段的开头起到一个承前接后的作用,俗称为“过片”。词的章法,要紧处就在起、过拍、歇拍、过片这四个地方。

先说起笔。词的起笔,要能切定题旨,笼罩全篇大意。

一种起法,是以问句起: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林逋《点绛唇·草》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张先《一丛花令》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欧阳修《蝶恋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苏轼《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黄庭坚《清平乐》

河桥送人处,良夜何其?——周邦彦《夜飞鹊·别情》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辛弃疾《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辛弃疾《木兰花慢·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

凡用问句起者,多在一问一答中表明了题旨。

另一种起法,是以对仗起: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范仲淹《苏幕遮·怀旧》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柳永《望海潮》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欧阳修《踏莎行》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晏几道《临江仙》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秦观《望海潮》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秦观《满庭芳》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周邦彦《少年游》

修竹凝妆,垂杨系马,凭阑浅画成图。——吴文英《高阳台·丰乐楼分韵得如字》

词是一种叙事文体,其叙事是片断的、细节的、跳跃的、留白的、诗意的、自叙的,同小说等叙事文体不同,词的叙事要含蓄、典雅、文人化得多。(上说参见张海鸥先生《论词的叙事性》一文)词既是叙事文体,自免不了需要时、地、人物等叙事要素。故对仗起,一种是点明时、地、人物,另一种则是即情、景之细节片段特加渲染。至于既非问句,又非对仗的起句,除了点明时地人、渲染细节或拈出景、物而外,亦有直接点明题旨的。后者,以诗为词者最喜用之。

点明时、地、人物。如: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张先《天仙子·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晏殊《浣溪沙》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王安石《桂枝香》

木叶亭皋下,重阳近,又是捣衣秋。——张耒《风流子》

即情、景之细节片段特加渲染: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晏几道《阮郎归》

木叶下君山,空水漫漫。——张舜民《浪淘沙》

玉栏干外清江浦,渺渺天涯雨。——李廌《虞美人》

杏花村馆酒旗风,水溶溶,颺残红。——谢逸《江城子》

睡起流莺语。——叶梦得《贺新郎》

人绕湘皋月坠时。——姜夔《小重山·赋潭州红梅》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姜夔《念奴娇》

点明题旨: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贺铸《六州歌头》

谪宦江城无屋买,残僧野寺相依。——晁补之《临江仙·信州作》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周邦彦《六丑·蔷薇谢后作》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朱敦儒《鹧鸪天·西都作》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陈与义《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梦绕神州路。——张元干《贺新郎·送胡邦衡谪新州》

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吴文英《浣溪沙》

前结是第一段意思的完结,然而在全篇来说,却只是一次短暂的停顿。前人认为须“如奔马收缰,须勒得住,尚存后面地步,有住而不住之势”。(《古今词论》引张砥中语)总之是字面断,而意脉不断。要做到字面断而意脉不断,往往就得与后结有一呼应。北宋名家,往往是前结以淡语收浓情,后结径直写情,戛然而止。兹举名作二首: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柳永《八声甘州》

晴岚低楚甸,暖回雁翼,阵势起平沙。骤惊春在眼,借问何时,委曲到山家。涂香晕色,盛粉饰、争作妍华。千万丝、陌头杨柳,渐渐可藏鸦。 堪嗟,清江东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愁宴阑、风翻旗尾,潮溅乌纱。今宵正对初弦月,傍水驿、深舣蒹葭。沉恨处,时时自剔灯花。

——周邦彦《渡江云》

另一种结法,是以敲问作结,所谓敲问,就是不下断语,仅作疑问,而答案如何,尽在不言之中。如: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陌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张先《一丛花令》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倩谁唤、流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心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呜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将愁归去?

——辛弃疾《祝英台近·晚春》

如果前后结都是同样的笔法,后结一定要比前结更深一层,更具有馀不尽的兴味。如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秦观《鹊桥仙》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贺铸《青玉案·横塘路》

后结的结法大略有拙质与含蓄两种。拙质者,直接写情,此种须有真性情,最难。如: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晏几道《鹧鸪天》

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周邦彦《兰陵王·柳》

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周邦彦《风流子》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李清照《声声慢》

这种结法,正如况周颐所说,“此等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蕙风词话》卷二)

但大多数时候,后结是用写景或引事作结,要含有馀不尽之意。以景结情如: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李白《忆秦娥》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晏几道《临江仙》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秦观《满庭芳》

钟声已过,篆香才点,月到门时。——仲殊《诉衷情·宝月山作》

引事作结如:

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苏轼《青玉案·和贺方回。送伯固归吴中故居》

恨登山临水,手寄七絃桐,目送归鸿。——贺铸《六州歌头》

便似得班超,封侯万里,归计恐迟暮。——晁补之《摸鱼儿·东皋寓居》

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周邦彦《苏幕遮》

东山老,可堪岁晚,独听桓筝。——叶梦得《八声甘州·寿阳楼八公山作》

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朱敦儒《水龙吟》

后结有时也采取祈愿告语的形式,这种写法往往收到出奇制胜的效果: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韦庄《菩萨蛮》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王观《卜算子》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周邦彦《少年游》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李清照《永遇乐》

过片在词的章法中最是吃紧,张炎说:“过片不要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如姜白石词云'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于过片则云'西窗又吹暗雨’,此则曲之意脉不断矣。”(《词源》卷下制曲条)词的过片处多是自叙(也包括叙写时事),而高明之士,则发起别意,或深说一层,或运空灵之笔。

自叙者如: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苏轼《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秦观《千秋岁》

叙写时事,实为作者情感之寄托,故亦为自叙之一种。如: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 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

——朱敦儒《相见欢》

霜日明霄水蘸空,鸣鞘声里绣旗红。澹烟衰草有无中。 万里中原烽火北,一尊浊酒戍楼东。酒阑挥泪向悲风。

——张孝祥《浣溪沙·荆州约马举先登城楼观塞》

发起别意,而深说一层,如: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雨霖铃》

渐新痕悬柳,澹彩穿花,依约破初暝。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 千古盈亏休问!叹漫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尽,桂花影。

——王沂孙《眉妩·新月》

而运空灵之笔者最是高明,兹举名作二首:

齐天乐

姜夔

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裴回末利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舆。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这首词,上片极力铺陈蟋蟀之声,着力刻画凄寂的心情,过片用“西窗又吹暗雨”,情景交融,打成一片,把意境转入到更为凄凉的境界。这样,就不但呼应了前文的“夜凉独自甚情绪”,更呼应了下文的“别有伤心无数”、“ 一声声更苦”。

高阳台·西湖春感

张炎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此词乍看过去,只是寻常伤春之感,但词人在过片处著一句“当年燕子知何处”,暗用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乌衣巷》)之意,便知词人实有沧桑易代之际的身世之感,家国之痛。韦曲是唐代长安的名胜之地,斜川是陶潜为斜川之会,以示不忘东晋的地方,二地皆有恫怀故国之意。如果没有这三句,词的通篇也只是伤春之意,有了这三句,那些伤春的句子,也就更加沉哀动人。
 

第十四章词的修辞与作风

词的修辞与作风密不可分。詹安泰先生说:“作风不同,修辞斯异,盖作风就整体言,修辞就个体言;作风就已成之形式言,修辞就运用之技巧言,二者固有密切之关系也。作风变,其修辞技巧之运用必随之而变;作风不变,则虽其词之内容屡变,其修辞技巧之运用自若也。例如李煜之词,自其内容观之,盖经三变矣:始而愉快,继而忧郁,终乃悲苦,一随其身世之环境为转移。然其有感即发,遇事直书,'乱头粗服’之作风——即其修辞技巧之运用,则未始或异。故修辞与作风,犹影之随形,响之应声,何种作风,则用何种之辞、字,殆必趋于一律。”[1]清周济《宋四家词选》是为学词者指示门径而著,将宋词分为四派,分别以周邦彦、辛弃疾、吴文英、王沂孙为代表作者,并提出“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的主张。詹安泰先生亦将词的修辞分作四派,曰拙质,曰雅丽,曰疏快,曰险涩。[2]我以为词中至高明的是花间词的沉艳,后世或得其沉郁,或得其秾艳。但沉艳、沉郁关乎性情阅历,纯由生命自然生发,不容假借;苏轼等人之高旷清雄,也须胸襟识力为基,修辞技巧上却并无特殊之处。清代词学蕃盛,学词宗玉田者为浙西,宗碧山者为常州,其馀如阳羡词派宗稼轩,彊村词派宗梦窗,各竞一时之妍。我于诸派等无偏颇,但为初学者计,则举柳永、张炎、吴文英、晏几道四家,略示作词门径。

柳永的词,有着多样性的艺术风格。他既有“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这样“不减唐人语”的意境高浑深远的作品,也有一些词语尘下,格调庸俗的作品。柳词最大的特点是善于铺叙,语尚拙质,故而颇便于初学。

玉蝴蝶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柳永生活的年代,正是北宋长调兴起的时期。他的长调,带有初创者质朴劲健的作风,而这种作风的形成,又与他善用一气贯注的直笔、劲笔有关。这首词“望处”二字,一直贯注到结尾的“斜阳”,整首词,都是词人在登高临远时的所见、所感。前人所谓“一气贯注,盘旋而下”,即指此而言。

词的上片,主要是写所见,而下片,则主要是所感。但不论是所见还是所感,都善于用情景交融的笔法。“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点明了时、地、人。“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词人目见晚景之萧疏,心中蓦然起了悲凉之感,因宋玉《九辩》辞一开口就说“悲哉秋之为气也!”后世就总把宋玉和悲秋联系在一起。所以说是“堪动宋玉悲凉”。接下来用一个尖头对“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铺叙晚秋的景色,也是“堪动宋玉悲凉”的一个注脚。“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顺理成章地,点明他怀念故人的题旨。因为这是词的前结,所以就收得比较蕴藉空灵。

过片“难忘”二字也用直笔,一直领到“屡变星霜”。由于上片的秋光萧疏,勾引起词人的悲秋意绪,并因为目下的孤独,而记起当日的“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二句,是对这几年行迹的一次总结。“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则又因忆往昔而想到:故人如今都在哪里呢?“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是补充上一句说,意为我想给故人寄信,却不知到寄往哪里,只能在黄昏的天边细数归舟,盼望其中一艘上正坐着我的友人。不说“鱼书欲缄何由达”,而说“念双燕、难凭远信”,这就是善用兴象,是词人的语言。“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是一篇的总结,相对于前结的蕴藉空灵,后结就显得力透纸背,沉雄厚重。

夜半乐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这是一首三叠词。开头三句,是一篇的由头。词人在一个冻云黯淡的天气里,乘坐一叶扁舟,泛于江上。前二段,都是词人在舟中所见之景。第三段,则就第一二段所写之景,抒发词人的羁旅之悲。

词的首段,写词人泛舟江上所见。“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是对“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的补充。“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则是对细节的勾勒,写出江面的景色。“泛画鹢、翩翩过南浦”,南浦是南岸的渡口,在古代,水路交通极为重要,故渡口处通常都有村落。由这一句,就引出下段对岸边村落的描写。以上均是就词人的行程写来,可以说是平铺直叙。但词人在平叙中善于勾勒,这就使读者读来不觉得平直死板。

第二段写岸边村落的景致。“酒旆”、“ 烟村”、“ 霜树”、“ 残日”、“ 鸣榔”、“败荷”、“衰杨”,设声设色,皆是一片萧飒。这几句仍是总叙,而“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又是勾勒。

正因为词人见到岸边的浣纱游女,于是很自然地想起自己在京城的情人。这时候词人的心情是复杂的,“绣阁轻抛,浪萍难驻”是追念当初,这是第一层意思;“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是感慨欲见无凭,是第二层意思;“凝泪眼、杳杳神京路”写刻下的感受,是第三层意思。最后用兴象感发作结,这是因为第三段前面数句均是实写,抒情太密,就要用兴象疏之,正如写景、写兴象太多,就会显得太空疏,就须用直抒胸臆的笔法来密之一样。

倾杯

鹜落霜州,雁横烟渚,分明画出秋色。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苇村山驿。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离愁万绪,闻岸草、切切蛩吟如织。 为忆芳容别后,水遥山远,何计凭鳞翼?想绣阁深沉,争知憔悴损,天涯行客?楚峡云归,高阳人散,寂寞狂踪迹。望京国,空目断、远峰凝碧。

这首词与柳永一贯的风格不同,如果说他的很多作品都以拙质见长,而这一首,就比较会用逆笔、开阖、提顿等诸种笔法。词的开篇,没有采用他常用的铺叙手段,而是就眼前最鲜明的景色加以渲染。“鹜落霜州,雁横烟渚,分明画出秋色”是先开后阖的笔法。至“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苇村山驿”,始点明时、地、人,干什么。“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看似突兀,实际上是用的提笔,以下“离愁万绪,闻岸草、切切蛩吟如织”则用顿笔作前结。

为忆芳容别后”是承“离愁万绪”而来,这里用的是逆笔。因为依照意脉的正常顺序,应为:“为忆芳容别后,水遥山远,何计凭鳞翼?离愁万绪,闻岸草、切切蛩吟如织。”“想绣阁深沉,争知憔悴损,天涯行客”三句,不直接说自己行役天涯,风霜憔悴,而说你在深沉的绣阁之内,又哪里知道我的状况呢?这是用的翻转的笔法。下面再运开阖之笔,“楚峡云归”用楚襄王云雨巫山之典,意为伊人已远,“高阳人散”则用郦食其高阳酒徒之典,说友人也已云散,接着总合一笔,说自己如今是空有疏狂,行踪寂寞而已。“望京国”三句,宕开一笔,以景结情,不胜言外之旨。

张炎论词,力主清空,他说:

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碎折下来,不成片段。此清空质实之说也。梦窗《声声慢》云:“檀栾金碧,婀娜蓬莱,游云不醮芳洲。”前八字恐亦太涩。如《唐多令》云:“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前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此词疏快,却不质实。如是者集中尚有,惜不多耳。白石如《疏影》、《暗香》、《扬州慢》、《一萼红》、《琵琶仙》、《探春》、《八归》、《淡黄柳》等曲,不惟清空,且又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词源》卷下)

清空二字,是张炎词法的核心,刘永济先生解释说:

又按清空云者,词意浑脱超妙,看似平淡,而义蕴无尽,不可指实。其源盖出于楚人之骚,其法盖由于诗人之兴,作者以善觉、善感之才,遇可感、可觉之境,于是触物类情而发于不自觉者也。惟其如此,故往往因小可以见大,即近可以明远。其超妙、其浑脱,皆未易以知识得,尤未易以言语道,是在性灵之领会而已。严沧浪所谓“水中之月,镜中之象”,是也。[3]

以上论清空,意即填词要像沧浪诗法一样,追求意境的高远冲淡,含蓄隽永。词中情感的抒发,本来大抵有三种途径,一种是李煜那样的不事假借,直抒胸臆;第二种是韦庄那样用赋的笔法去叙事,在叙事中表达情感;第三种,则是像温庭筠那样,用比兴的手法,含蓄地表达情感。而清空之法,与前三者又均不同。现实的遭遇,经过词人内心的醖酿,成了一种情感,而这种情感又投射到可感、可觉之境中,成了一种意象化的情感,这是清空词近于温词的地方。但温词设色秾丽,意象繁密,等为张炎所不取。他强调的是意象的疏朗,而更重白描。

清空是与质实相对的。吴文英词质实在何处呢?不在于吴词字面秾丽,所谓“七宝楼台,炫人眼目”,而在于吴词叙写太多,很多句子,你明白了他用典的含义,也就知道了他的本事,这是质实的真正含义。张炎词,却甚少叙事,而是通过人情化了的景物意象,曲折地传达感情。

八声甘州

辛卯岁,沈尧道同余北归,各处杭、越。愈岁,尧道来问寂寞,语笑数日,又复别去。赋此曲,并寄赵学舟。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 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宋亡以后,蒙古统治者曾召前朝的文人赴大都写金经,张炎、沈钦(尧道)都在被召之列。公元1291年辛卯之岁,他们从大都回到了故乡,这首词即追忆北游而作。

开头五句,笼罩了全篇大意,“”字一直领到“此意悠悠”。这里,对北游之行作了一番白描,“踏雪”、“寒气”、“枯林”、“古道”、“长河”,一片萧瑟肃杀,词人的心境也当是十分沉郁,然而在词中并不明白说出,只是通过对行程景色的白描,让读者产生一种联想。这就是清空的手段了。

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意思是说,我入京非为求异族之伪职,实有不得已之衷情,我的心依然常常想念江南故国,念及死去的亲长,不由得老泪纵横。老泪洒西州,用羊昙在其舅氏安死后,不忍过西州城门,一日大醉过此,一恸而去的典故。词的妙法,就在于前面写了一段清空的以后,这里要略写一点质实的情感,以加映衬。否则,就不是清空,而是空疏了。“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化用唐宫女题诗红叶上,流于御沟的典故,是对典故的活用,意谓我心中有无限的悲凉,却不能一为倾吐,因为连片片飞坠的落叶,也都一样。

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又是一气贯注。楚佩,用郑交甫游汉皋,遇二游女赠以玉佩,行出十馀步,回首忽不见二女,视怀中佩亦失之典,意谓既来复去,只有惆怅而已。这五句,仍是清空的笔法,用零落无依的兴象,暗示词人的亡国破家之恸。“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则因沈钦之别,联想到旧日的友人,泰半离散。旧沙鸥,用鸥盟之典,喻指友人。以上皆是直笔一路写来,但“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十字,陡起波澜。这是写直笔赋情而能不觉呆板的无上法门。“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从辛弃疾“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化出,而用上王粲登楼之典,深见眷怀故国之思。

渡江云

山阴久客,一再逢春,回忆西杭,渺然愁思。

山空天入海,倚楼望极,风急暮潮初。一帘鸠外雨,几处闲田,隔水动春锄。新烟禁柳,想如今、绿到西湖。犹记得、当年深隐,门掩两三株。 愁余。荒洲古溆,断梗疏萍,更漂流何处?空自觉、围羞带减,影怯灯孤。长疑即见桃花面,甚近来、翻笑无书。书纵远,如何也都无。

相对上首的一气盘旋直下,这首词就用了逆笔、翻转等多种笔法。但其气骨,仍是清空。“山空天入海,倚楼望极,风急暮潮初”是逆笔,点明了人、时、地。“风急暮潮初”一句是全篇主旨。其实不是“风急暮潮初起”,而是词人心情如这猎猎晚风,滔滔海潮。“一帘鸠外雨,几处闲田,隔水动春锄”三句接着写眼前景,“鸠外雨”,是说在斑鸠声中不停下着的雨。起笔境界阔大健拔,此处即用和婉之境衬托。而这里铺叙春景,实为逗出下文“新烟禁柳,想如今、绿到西湖”。眷怀故国之情,却写得如此地含蓄有致。“犹记得、当年深隐,门掩两三株”接上二句,是透过之笔。

过片转入自叙。“荒洲古溆,断梗疏萍,更漂流何处”在修辞上既是拟物,又是拈连。全篇本皆是白描,而“空自觉、围羞带减,影怯灯孤”,忽作烹炼,便觉奇警。这两句是对“漂流何处”的补充说明。“长疑即见桃花面,甚近来、翻笑无书”又接以翻转的笔法,进一步刻画生活状况的孤寂。桃花面用人面桃花之典,喻指所眷的女子。“书纵远,如何也都无”更接以折进的笔法,意境层层转深,而意脉却戛然而止。我们试比较他的《高阳台·西湖春感》“东风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怜”,可知这种层层折进的笔法,他是很喜欢运用的。

词中有梦窗,正如诗中有李商隐,二者都是字面秾丽、意象绵密,工于写情。在词学史上,一向周吴并称,则是因为吴文英的长调,在作法上很受周邦彦的影响。尹焕说:“求词于吾宋,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焕之言,天下之公言也。”周济则指出:“梦窗立意高,取径远,非余子所及。每于空际转身,非具大神力不能。”学吴文英的词,一是要学他字面的烹炼,一是要学他的“空际转身”的章法。

那么,什么是空际转身呢?我们先看周邦彦的一首《过秦楼》:

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人静夜久凭阑,愁不归眠,立残更箭。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沉书远。 空见说、鬓怯琼梳,容销金镜,渐懒趁时匀染。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谁信无聊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

词是追忆已经离去的一个恋人,但写得腾挪转折,极尽变化之能事。该词运用电影中蒙太奇的手法,只是通过画面的变化,就明晰地叙述出一段情事。全词可分四个画面,每个画面又都有镜头的转换。

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是一个广角镜头,为全词设定了一个清幽寂静的氛围。接下来镜头缓缓近移,“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画面的中心人物出现了。是一位男子闲倚在井栏边,而一位美丽的女郎则正拿着轻罗小扇,去扑那飞舞的萤火虫。“惹破”,或指扇子被花枝划破。

人静夜久凭阑,愁不归眠,立残更箭”则转到第二个画面,此时则已时空腾挪,只剩男主人公一人,在凭阑不寐。“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沉书远”,镜头推向男子脸部表情做一特写,年华一瞬,别离久也,人今千里,相隔远也。

空见说、鬓怯琼梳,容销金镜,渐懒趁时匀染”,是男主人公想像中的情景,这个画面,就是女郎在深闺中思念男子的情形。以下镜头又转向窗外,“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借花木的凋零,加倍映衬出女郎的愁思。这两个镜头,都是写幻境。从笔法上来说,其实也是借女郎的愁思,来写男主人公的愁思,是虚笔。

谁信无聊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画面又拉回到男主人公的身上。这三句,可以看作是电影中主人公的独白。才减江淹用江郎才尽之典,荀倩是荀奉倩的省称,他本名荀粲,妻亡后伤心过度,不久亦亡。二句引事,极写内心之烦乱伤情。“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镜头又是一转,指向了辽远的银河,稀疏的星辰。[4]

周邦彦的这种手法,只通过画面变换,许多可有可无的话就都省略掉了,开创了以后写长调的一个绝妙法门。吴文英的词,也正是用这样的手段。

瑞鹤仙

晴丝牵绪乱。对沧江斜日,花飞人远。垂杨暗吴苑。正旗亭烟冷,河桥风暖。兰情蕙盼。惹相思、春根酒畔。又争知、吟骨萦消,渐把旧衫重剪。 凄断。流红千浪,缺月孤楼,总难留燕。歌尘凝扇。待凭信,拌分钿。试挑灯欲写,还依不忍,笺幅偷和泪卷。寄残云、剩雨蓬莱,也应梦见。

吴文英三十多岁时曾在苏州仓曹幕供职,其时于苏州纳有一妾,后二人因故分手,梦窗词中多有怀念她的作品。这首词即是怀念去妾所作。此词字面设色秾艳,如“晴丝”、“沧江”、“斜日”、“兰情”、“蕙盼”、“春根”、“吟骨”、“”流红、“缺月”、“歌尘”,皆见作者炼字之深刻细密。自章法而言,也是用蒙太奇手法,“空际转身”。

晴丝牵绪乱。对沧江斜日,花飞人远”,这是第一个镜头,用的逆笔。词人对着沧江斜日,花飞人远,因晴丝而牵动离愁别绪。晴丝是柳丝,也就是《牡丹亭》“袅晴丝吹来闲庭院”的晴丝。接着,“垂杨暗吴苑。正旗亭烟冷,河桥风暖。兰情蕙盼。惹相思、春根酒畔。”陡转入第二个画面。写出与女主人公初见时的情形。吴苑,是与之初见之地,旗亭烟冷,是说刚与朋友聚会完,河桥风暖,则与友人分手之地。兰情蕙盼,是说女主人公有兰蕙一样的心性、气质。词人对之一见钟情,故曰“惹相思”也。“又争知、吟骨萦消,渐把旧衫重剪”则是另一段回忆画面:自与她别后,我渐渐消瘦,当年的衣服已不称身,需要重新剪裁。

过片仅用“凄断”二字,笔力千钧,仿佛电影中的画外音。“流红千浪,缺月孤楼,总难留燕”,镜头又拉到辽远的江河流经的大地、缺月装点的天空,以及天畔的孤楼。“流红”照应上片的“花飞”,“总难留燕”照应上片的“人远”。

歌尘凝扇”,四字是一个特写镜头,点明人去后无聊疏懒的状况,歌扇上早已凝满灰尘,主人再也无心去听歌作乐了。“待凭信,拌分钿。试挑灯欲写,还依不忍,笺幅偷和泪卷”是接着“歌尘凝扇”的同一画面中的另一镜头,“分钿”暗用白居易《长恨歌》“钗擘黄金合分钿”之典,词人想给她写封信倾诉相思之苦,然而终究伤心已极,不忍再写,只有流着眼泪悄悄地把信笺卷起。 “寄残云、剩雨蓬莱,也应梦见”是一篇的完结,呼应了开头的“对沧江斜日,花飞人远”,镜头也拉回到眺远怀人的画面上来。从这首词的抒情方式来看,和张炎不明白叙写情感,而是通过外物感兴,生发读者联想的手段完全不一样,相对张的清空,吴词的确是质实的。

三姝媚

过都城旧居有感

湖山经醉惯。渍春衫、啼痕酒痕无限。又客长安,叹断襟零袂,涴尘谁浣?紫曲门荒,沿败井、风摇青蔓。对语东邻,犹是曾巢,谢堂双燕。 春梦人间须断!但怪得当年,梦缘能短。绣屋秦筝,傍海棠偏爱,夜深开宴。舞歇歌沉,花未灭、红颜先变。伫久河桥欲去,斜阳泪满。

这是一首感慨兴亡的词。词的章法,就比言情幽折之作要来得质朴。词由自叙起,“湖山经醉惯。渍春衫、啼痕酒痕无限”写旧游踪迹,二句中隐含着无限的悲欢离合,是逆提顿的笔法。“又客长安,叹断襟零袂,涴尘谁浣”与上二句为对照,此三句又与下面几句成先阖后开之势。“紫曲门荒,沿败井、风摇青蔓”写旧日所居之倡家已经荒凉,“对语东邻,犹是曾巢,谢堂双燕”则写邻里王谢之甲第,即今已非前世。曲是坊曲,也就是古代的红灯区。

过片“春梦人间须断”是发起别意,而深说一层,与柳永“多情自古伤离别”、王沂孙“千古盈虚休问”同一沆瀣。下面追忆往昔,“绣屋秦筝,傍海棠偏爱,夜深开宴”三句是接着“但怪得当年,梦缘能短”写,乃为补叙。“舞歇歌沉,花未灭、红颜先变”意思又一转,以上皆是平平道来,到这里用一翻转之笔,顿觉奇峰突起,可谓濡染大笔何淋漓也。红颜竟比花的寿命还要短,则其悲怀何可及耶?“伫久河桥欲去,斜阳泪满”绾合全篇,既是总阖,又是逆笔,故尤显生峭。

这首词尽管没有采用周、吴所常用的那种手法,但依然可以看得出那种“无垂不缩,无往不复”的感觉。

黄庭坚说:“叔原乐府寓以诗人句法,精壮顿挫,能动摇人心。”晏几道所长在小令,他特别擅长在词的篇章里,加上一两句诗的句子。我们知道,诗的语言尚雅健,而词的语言则尚温婉。小山在通首温婉的词篇内,往往作一二句精壮顿挫的雅健之语,于是通首就显得俊逸。最有名的,就是他那首《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絃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词中“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两句,直接用翁宏《春残》诗的句子,原诗为:“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翁宏的原句,本来没有人关注,但一经小晏点化,便成为千古名句。这是因为这两句放在温丽婉约的词篇里,显得特别的清雅精壮,而放在诗里,就没有这样的效果。如果同学们有精力去读一读《文心雕龙》的《隐秀》篇,对此会有更多的感悟。

蝶恋花

庭院碧苔红叶遍,金菊开时,已近登高宴。日日露荷凋绿扇,粉塘烟水澄如练。 试倚凉风醒酒面,雁字来时,恰向层楼见。几点护霜云影转,谁家芦管吹秋怨。

这是一首秋日怀人的小词。起笔写一派狼藉之景,“金菊开时,已近登高宴”点明节候。长调里对于景物不妨铺叙,但小令中只以“日日露荷凋绿扇,粉塘烟水澄如练”二句稍作点染即可。“烟水澄如练”,化自谢朓的诗句“澄江静如练”,这就是用诗的笔法,在上片陡起一峰峦。过片转向自叙,“雁字来时”,隐喻词人在盼着那人的归信。“几点护霜云影转,谁家芦管吹秋怨”,又用诗的笔法,“谁家芦管吹秋怨”化自唐人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诗:“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这两句,单拿出来,都是七绝中的好句,用在词里,相对前结的峰峦,就显得尤其的异峰突起。

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腰。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词人在一次酒宴上听了一个歌女唱小令,引逗起心中的波澜,词即咏此。《鹧鸪天》体例最近七律,但如果径直用七律的起承转合去写,那就不是词了。我们说律诗的章法一般是第一句起,第二句承,第七句转,第八句合,而中间两联则是用议论、勾勒来衬贴。但《鹧鸪天》词上下片之间有一停顿,显然就不能这样写。从小晏这首词来看,他的处理方法是把这首词当作两首七绝来写,过片“春悄悄,夜迢迢”紧扣上片的“归来”,于是上下片之间便不粘不脱。词的上片是赋笔,下片是对上片意境的深化。“碧云天共楚宫腰”点化杜牧的“楚腰纤细掌中轻”,暗指词人在青楼伎馆的落拓生涯。“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二句,是千古名句,充分显示了词人追求自由的高尚心性。《古今词话》载程叔微之言曰:“伊川闻人诵叔原词:'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曰:'鬼语也。’”这两句,是典型的七绝句法。读到这里,你也就明白什么是精壮了。试将这首词的下片改作一首七绝,即为“夜路迢迢春悄悄,碧云天共楚宫腰。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像不像杜牧的作品?

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这在《小山词》中最为沉郁之作,大概是他晚年的作品。小山这个人,出身贵介,父死后家道中落,但品性高傲,绝不肯随人俯仰。黄庭坚《小山词序》说小山有“四痴”:“仕宦偃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而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这样的人,在任何社会,都不会成为一个“成功人士”,而只能做一个“畸人”。此词纯由生命感发,从气骨上,是没有办法学的。但是,单就语言而论,还是能够开后人以诗为词的法门的。首句“天边金掌露成霜”,直似老杜七律的笔法,起笔便是壁立千仞,以下用“云随雁字长”,一个纤美的比喻,就像一条纡缓的斜坡,让这座高山与平地连接在一处。二句乃是逆提顿的笔法。“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是透过一层说,但在笔法上,仍是舒徐平缓的。过片“兰佩紫,菊簪黄”二句,是语序的错综,这是典型的诗的炼句法,“殷勤理旧狂”,从意脉上来说是在“兰佩紫,菊簪黄”之前,这是用逆笔,这样,词的情感又一次异峰突起。“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二句,情感转向深沉内敛。整首词就是在一起一平,又起又平的曲线中完成了抒情的任务,黄庭坚说他“精壮顿挫”,此首可为极则。

一般而言,小令因篇幅较短,相对长调,更强调结尾要语尽意不尽,但这首词的结尾却因为情深之至,故不妨说尽,说得越尽、越斩钉截铁,也就越情味无穷。


[1]詹安泰《论修辞》,见《詹安泰词学论集》P237

[2]詹安泰《论修辞》,见《詹安泰词学论集》P237-238

[3] 刘永济《词论》P66,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3月。

[4] 对周邦彦《过秦楼》的分析,主要参照刘逸生先生《宋词小札》里的论述。详见《宋词小札》P195-198。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

第十五章 常见词调作法举隅

    明代以后的一些填词家,把词分为小令、中调、长调三种体制。清代毛先舒说:“五十八字以内为小令;五十九  字至九十字为中调;九十一字以外为长调,此古人定例。”实际上,古人并没有这样的定例,宋人编词集,只是把长一些的叫慢词,短一些的叫令词,并没有中调、长调这些名目。而令词、慢词,也都是由音乐的节拍而非由字数作为其划分的根本依据。一般来说,慢词宜舒徐婉转,如娇女扶春,一步一态,而令词则宜高下闪赚,如公孙大娘舞剑器,须生动流美,方称合作。初学者应先求文从字顺,通体浑成,这一过程约需一至二年,此后再求意境深婉。从择调方面说,有一些词牌初学者不宜尝试。如西江月易入浮滑,沁园春易入叫啸,定风波、渔家傲易为俚俗滑稽,千秋岁、祝英台近等调句式长短参差,如无极强烈之情感,必流于破碎也。择调的原则,首先应求声情与曲调的谐配,比如《六州歌头》本为鼓吹曲,繁音促节,只适宜抒写苍凉激越的豪迈情感,而南宋韩元吉却用来填了一首表现柔情的词,那就是不懂声情与调性的关系。又如《寿楼春》音节抑郁悲凉,本为史达祖悼亡之作,但有人却用来填词为人祝寿,这是极其荒唐的。由于今天词乐大多不传,对于某种词牌究竟适宜何种曲情,要通过以下三点来判断:

(一)从词调的产生渊源进行判断。

一般而言,从词调的来源就可以大致推断出它适宜何种声情。如《破阵子》本为军乐,自然就适合抒发激昂雄壮的情绪,而《江神子》原为祀神之乐,自然就宜于庄严内敛之感情。

(二)就倚声家的词情加以揣摩。

倚声家如柳永、周邦彦、贺铸、姜夔等都是深明音乐之人,一些属于他们首创的词牌,我们可以通过其词的情感来推断词调的情感。

(三)就词的句度长短、韵位安排、所用韵部、上下句平仄配合等方面来判断。

一般说来,以近体五七言为主的词牌,适于舒徐雍容的情感,如《浣溪沙》、《采桑子》、《蝶恋花》,而那些句法长短参差的词牌,便宜于拗怒悲咽的情感,如《兰陵王》、《六丑》、《浪淘沙慢等》。韵位安排上,如果用韵比较密集,那么情感就适宜抑郁拗怒,如果用韵比较疏朗,情感自然从容和婉。试以《清平乐》为例,上片句句协韵,故情感较宜拗怒,而下片则如近体诗一样用韵,情感立即转为和婉。凡多转韵之调,如《减字木兰花》、《虞美人》,皆寓一种拗怒之致也。又如平声韵较和婉低沉,入声韵多悲壮激烈,去声韵多凄苦,上声韵多悲咽。上下句平仄相对,如“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秦观《八六子》),则较和婉,而上下句平仄凌犯,如“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岳飞《满江红》),则显见拗怒。以上所论仅就大略言之,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参读龙榆生先生《词学十讲》[1]第三、四、五讲的内容。但更主要的,还是要多诵前人的名作,用心揣摩,形成感觉,如是则无往而不利。

以下举一些较宜于初学者的典型词牌,略析其作法。

八声甘州

灵岩陪庾幕诸公游

吴文英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天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寄参寥子

苏轼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八声甘州》是一首适宜抒写精壮质朴之情的词,最便初学。该调本名《甘州》,因该词共八韵,上下片各四韵,故称“八声”。在前几节课中,我们已经举过柳永、张炎的词例,这里再举吴文英和苏轼二词为例。该词起笔,吴文英作“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苏词则作“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吴词的起法是先提后顿,而苏词则是一气贯注直下,这两种笔法互有优长,如用苏词的笔法,则较宜于悲慨,而用吴词的笔法,则较宜于沉郁。第二韵,是一字领三个四字句,一般是上偶下单的句式。在意脉上,皆是直承起笔。苏词以写江潮起,故接以“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吴词起笔点明吊古,则接以“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第三韵吴词作“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苏词作“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共同之处皆在于是由外物转到自身,第四韵对第三韵加以点染勾勒,为下片抒情伏笔。

过片三句,吴、苏二家皆是追溯往事,但苏词用“记取”一词直接点明,吴词则潜气内转,泯灭痕迹。其第二句必作上一下四句法。下片第二韵,上句吴词作“问苍天无语”,苏词作“算诗人相得”,都必须用上一下四的句法。下片第三韵,是一个七字句和一个八字句,七字句必作上三下四,八字句必作上三下五,此处音节最为拗怒,全首精神,皆赖此点睛之笔。结拍看似平淡,但不可松懈,必须要能绾合全篇。吴词作“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这是含蓄的结法,而苏词则作“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这是直露的表达。选择含蓄还是直露,与词人的性情有关,也要看通首整个的基调而定。吴词步步缩,步步留,通篇是以深婉沉郁为主,故宜于含蓄的结尾,而苏词则全首悲慨苍凉,激情澎湃,故而宜于直露的表达。但对比而言,吴词更加有一唱三叹之致,更加切合词的本来的体性。

满庭芳

秦观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周邦彦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佳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渌溅溅。凭阑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漂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此调从容和婉,最宜表现柔情。不算过片的短韵,上下各四韵。起笔三句,前二句是两个四字句,一般都用对仗,苏轼词作“三十三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显得太过拗怒,只可作为变格,不宜仿效。秦、周二家皆以写景起,第二韵是对起笔的承接,宜用透过之笔,既要承接起笔三句,又在意境上加深为佳。第三韵二句,下句必用上三下四句法,以形成一种跌宕之美。第四韵是前结,宜用淡笔写浓情,藉景达情为妙。秦词作“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古人说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显较周词“凭阑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来得佳妙。

过片需注意有一短韵,秦词作“销魂,当此际”,周词作“年年,如社燕”,此处用短韵,音节就显得繁密,情感也就更加低抑。也有的词作此处不用短韵,如秦观的另一首作“时时横短笛,清风皓月,相与忘形”、张炎词作“阳和能几许?寻芳探粉,也恁忺人”,情感皆不如用短韵来得低回婉转,感人至深。第二韵(不算短韵,下同)分两句,上句是上一下四句法,秦词作“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周词作“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领字宜用去声,周氏虽是知音,此处也偶然失察,当依秦词为准。又此领字不是领四字,而是领八字,领字后面的八个字,虽然分属两句,但宜当作一句来填。第三韵要注意下句为上三下四的句法。此处宜写出跌宕变化,秦词用敲问:“此去何由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周词用透过:“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皆可为法。结拍皆以直接抒情为好。

能得以上二阕神理,则其他平声长调如《高阳台》、《汉宫春》、《扬州慢》等皆可挥洒自如。

蓦山溪

周邦彦

湖平春水,菱荇萦船尾。空翠入衣襟,拊轻榔、游鱼惊避。晚来潮上,迤逦没沙痕,山四倚,云渐起,鸟度屏风里。 周郎逸兴,黄帽侵云水。落日媚沧洲,泛一棹、夷犹未已。玉箫金管,不共美人游,因个甚,烟雾底,独爱莼羹美。

姜夔

与鸥为客,绿野留吟屐。两行柳阴垂,是当日、仙翁手植。一亭寂寞,烟外带愁横,荷冉冉,展凉云,横卧虹千尺。 才因老尽,秀句君休觅。万绿正迷人,更愁入、山阳夜笛。百年心事,惟有玉阑知,吟未了,放船回,月下空相忆。

此调起笔连用二韵,音节紧促,以下则转为和婉。故起笔最忌异峰突起,以免与下文不相谐配。周词作“湖平春水,菱荇萦船尾”,姜词作“与鸥为客,绿野留吟屐”,皆出以和雅冲淡之笔,可以为法。第二韵周词、姜词皆作提顿之笔。前结数句,姜词作“一亭寂寞,烟外带愁横,荷冉冉,展凉云,横卧虹千尺”,似是正格,而周词作“晚来潮上,迤逦没沙痕,山四倚,云渐起,鸟度屏风里”,“山四倚,云渐起”协韵,则似为周氏一时兴到所增,乃为变格。然不论是正格还是变格,皆宜一气贯注直下,五句说一意。

过片周、姜二家皆是自叙,下片第二韵,周词作“落日媚沧洲,泛一棹、夷犹未已”,是透过之笔,姜词作“万绿正迷人,更愁入、山阳夜笛”,则为折进之笔。结拍宜在一气贯注中见出转折,以与前结相区别。周词云“不共美人游”,姜词云“惟有玉阑知”,皆是折进之笔。

浣溪沙

韦庄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 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唯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薛昭蕴

倾国倾城恨有馀,几多红泪泣姑苏。倚风凝睇雪肌肤。 吴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宫殿半平芜。藕花菱蔓满重湖。

李璟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碧波间。还与容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何限泪珠多少恨,倚栏干。

《浣溪沙》的正格是上下片各三句,上片三韵,下片二韵。上片意较浓密,下片则宜疏朗空灵。上下片前二句皆宜一起写,第三句相对独立。如韦庄词,上片前二句皆写自己夜夜相思,在明月下伤心独倚,而第三句则思及所眷之人,料想她也如我怜惜她一般怜惜着我。下片前二句复写别后相思之酷,结句以敲问作结,虚想重见之日。过片二句,大多对仗,往往有人是先有此联,然后扩充成一首词。但此词最要紧之处,不在过片二句,而在结句,结句要以至情动人,亦有用兴象作结者,但皆以沉挚重大为工。如薛昭蕴词用“藕花菱蔓满重湖”作结,见出兴亡之慨,不啻铁笔钩勒。相反,晏殊词:“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过片虽有好联,结拍无力,就不如韦庄、薛昭蕴词那样真切动人。余意将前后结调换,此词更工,即:“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小园香径独徘徊。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夕阳西下几时回?”

又有将上下片最后一句改为两句,上句七字,下句三字者,叫做《摊破浣溪沙》,又称《南唐浣溪沙》,或名山花子。此调写法,与《浣溪沙》大体相同,惟前后结三字句最是要紧,愈重大,愈拙质,愈见工妙。

临江仙

鹿虔扆

金锁重门荒苑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 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李煜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苏轼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以上所举四首《临江仙》,分属三体。鹿词、李词前后起二句为七字六字句,前后结二句为四字五字句,句法参差,故易写得沉郁顿挫,如鹿词感慨亡国,李煜抒写别情,均见沉艳之姿。初学者宜宗此格,庶几可免滑易。

小晏词前后起二句均为六字句,前后结二句均为五字句,过于整齐,初学者效之,必流于滑易,难见丰致。如定要如此填,当知上片起二句宜对仗,使之能领起全篇,下片起二句宜不对仗,使之能发起别意;上片结二句宜对仗,使之能作一段之停蓄,下片结二句宜不对仗,不对则收得起或能别起一境。

至于东坡词,前后起二句作七字六字句,但前后结二句均作五字句,东坡的做法是前后两结皆不对仗,这样就显得词意跌宕起伏,相对于小晏的流美,别有一种苍凉之气。然而也正可以看出,苏轼所写,是“著腔子的好诗”,却不是词体的本来面目了。吾辈学词,既为传承文化,自仍当以尊体为尚。

蝶恋花

冯延巳

萧索清秋珠泪坠。枕簟微凉,展转浑无寐。残酒欲醒中夜起,月明如练天如水。 阶下寒声啼络纬。庭树金风,悄悄重门闭。可惜旧欢携手地,思量一夕成憔悴。

周邦彦

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阑,轣辘牵金井。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 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徘徊,别语愁难听。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

晏几道

欲减罗衣寒未去。不卷朱帘,人在深深处。红杏枝头花几许?啼痕只恨清明雨。 尽日沉烟香一缕。宿久醒迟,恼破春情绪。飞燕又将春信误,小屏风上西江路。

《蝶恋花》又名《鹊踏枝》,在仄韵令词中,此调最是易学难工。易学,是指它的句法并不像某些词调,多有不符合近体诗句法的拗句;难工,则是指它的句式较为齐整,又皆为和婉之律句,率意为之,必致平板无生气。这就需要在章法上做到层层折进,愈转愈深。我们来看冯延巳的这一首,起笔“萧索清秋珠泪坠”,点明时令、人物,“枕簟微凉,展转浑无寐”,是透过之笔,承上意而深说一层。“残酒欲醒中夜起,月明如练天如水”,则是由实返虚的笔法,用“月明如练天如水”这样一个空灵虚致的意象,与前面直截了当的人物刻画形成对照。过片“阶下寒声啼络纬”又是写景,“庭树金风,悄悄重门闭”承上句写景,但景中已经有了人,人与景打成了一片。此三句皆是提笔,结二句“可惜旧欢携手地,思量一夕成憔悴”是顿笔,是直露的秀出之美,而不是含蓄的隐微之美。从叙写顺序上而言,这首词是直线发展的,但词人能够通过虚与实、情和景、隐与秀的交相运用,营造一个令人沉浸其中的艺术境界,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

周词全似冯词笔法。通首词由夜将尽、人欲起写起,直写到分别时执手难去,终于分离,惟有鸡声相应。在叙写顺序上,也只是直线发展。但由于词人善于运用多种笔法,这就造成作品在平直中多见转折,和婉中见出拗怒。“月皎惊乌栖不定”,起笔即点染环境,“更漏将阑,轣辘牵金井”,承上而来,是透过之笔。以上三句,还都是写景,是虚笔,而到了“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就是写人物了。过片转向对分别时的细节的勾勒,“去意徘徊,别语愁难听”,又是透过之笔。“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则不加任何转折词,只通过画面的剪辑,就转写出别后的孤寂,这是空际转身的笔法,在美成长调中也是十分常见的。

至于小晏的词,又是另一种笔法。词的上片,叙写初春的怅惘难言的情怀,乃是泛写,下片专力刻画主人公的闺怨,抓住了典型的环境——“尽日沉烟香一缕”、典型的人物——“宿久醒迟,恼破春情绪”,最重要的,是典型的细节——“飞燕又将春信误,小屏风上西江路”,真切地表达了作者所要表达的东西。

菩萨蛮

温庭筠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韦庄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菩萨蛮》历来名作最多,但这里只挑温韦词各一首,以见其作法。

温词全用比兴,纯由画面切换组织成篇。上片展示了两个画面,第一个画面,是一位贵妇人,她躺在华美的居室中,然而内心孤独,只能做梦。每二个画面,或指她的梦中情味,或指她所思念的人,正在江上流连未归。从意象上说,“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二句是秾丽的,而“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二句则是清丽的,秾丽与清丽相间,两相生发,均更增其美。“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二句,是另一个画面,这个画面描绘了美人妆成的情景。而最后,词人给美人的头饰以一个特写镜头,以俨妆女子玉钗因风而动,暗示她的心弦正被什么东西拨动。温词的这一表现手法,后来在周邦彦、吴文英的长调中得到很好的运用。

韦庄词则不然。起笔二句直接抒发感喟,“游人只合江南老”是对“人人尽说江南好”的翻转,“春水碧於天,画船听雨眠”,是对第一层意思的解释,因为起笔是抒情的实笔,这里就要用渲染景致的虚笔。过片转入写景,写出江南女人之美,由景致入人事,这是很自然的一种转接方式。结二句“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呼应“游人只合江南老”,仍是感喟,也就是说又由虚笔转入了实笔。全首词就是在实-虚-虚-实的转折之中,完成了情感的螺旋形流动。

减字木兰花

秦观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毛滂

曾教风月,催促花边烟棹发。不管花开,月白风清始肯来。 既来且住,风月闲寻秋好处。收取凄清,暖日阑干助梦吟。

《减字木兰花》与《菩萨蛮》皆四转韵,但《菩萨蛮》七言、五言,迭相递用,句度参差,故较易写得流转跌宕,《减字木兰花》则每韵句度相同,要能写得一气流转,不显散破,实较《菩萨蛮》为难。一般而言,《减字木兰花》宜通首写一意,用笔应似断仍续,用意则似分仍合。如秦观一首写闺怨,四个韵的转折仅体现在,第一韵是泛写,第二韵转为细节描写,第三韵换角度,第四韵即外物以烘托内心而已。毛滂一首,是写赠他的朋友贾耘老(名收,吴兴处士)的,通首也只是写耘老一人,韵的转折,只是处身角度的不同,并不曾转到别的意思去。

掌握了《菩萨蛮》和《减字木兰花》的作法,像《清平乐》、《虞美人》这些调的作法,也就很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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