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梅散文集《暗香》精选

藏家503

收藏于 : 2019-11-09 21:53   被转藏 : 74   

花都开好了

 记忆里,乡村多花,四季不息。而夏季,简直就是花的盛季,随便一抬眼,就能看到一串艳红,或一串粉白,趴在草丛中笑。

 凤仙花是不消说的,家家有。那是女孩子的花。女孩子们用它来染红指甲。花都开好的时候,最是热闹,星星点点,像绿色的叶间,落满粉色的蝶,它们就要振翅飞了呀。猫在花丛中追着小虫子跑,母亲经过花丛旁,会不经意地笑一笑。时光便靓丽得花一样的。

 最为奇怪的是这样一种花,只在傍晚太阳落山时才开。花长在厨房门口,一大蓬的,长得特别茂密。傍晚时分,花开好了,浅粉的一朵朵,像小喇叭,欢欢喜喜的。祖母瞟一眼花说,该煮晚饭了,遂折身到厨房里。不一会,屋角上方,炊烟就会飘起来。狗开始撒着欢往家跑,那后面,一定有荷着锄的父母亲,披着淡淡夜色。我们早早把四方桌在院子里摆上了,地面上洒了井水(消暑热的),一家人最快乐的时光就要来了。花在开。这样的花,开好的时候,充满阖家团聚的温馨。花名更是耐人咀嚼,祖母叫它晚婆娘花。是一个喜眉喜眼守着家的女子呀,等候着晚归的家人。天不老,地不老,情不老,永永远远。

 喜欢过一首低吟浅唱的歌,是唱兰花草的,原是胡适作的一首诗。歌中的意境美得令人心碎:“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一定是一个美丽清纯的乡村少女,一天,她去山中,偶遇兰花草,把它带回家,悉心种在自家的小园里,从此种下念想。她一日跑去看三回,看得所有的花都开过了,“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多失望多失望呀,她低眉自语,有一点点幽怨。月华如水,心中的爱恋却夜夜不相忘。是有情总被无情恼么?未必是。等到来年的春天,会有满园花簇簇的。

 亦看过一个有关花的感人故事。故事讲的是一个女孩,在三岁时失了母亲。父亲不忍心让小小的她受到伤害,就骗她说,妈妈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等院子里的桃花开了,妈妈就回来了。女孩于是一日一日跑去看桃树,整整守候了一个冬天。次年三月,满树的桃花开了。女孩很高兴,跑去告诉父亲,爸爸,桃花都开好了,妈妈就要回来了吧?父亲笑笑说,哦,等屋后的蔷薇花开了,妈妈就回来了。女孩于是又充满希望地天天跑去屋后看蔷薇。等蔷薇花都开好了,做父亲的又告诉女儿,等窗台上的海棠花开好了,妈妈就回来了。就这样,一年一年地,女孩在美丽的等待中长大。健康而活泼,身上没有一丝忧郁悲苦的影子。在十八岁生日那天,女孩深情地拥抱了父亲,俯到父亲耳边说的一句是,爸,感谢你这些年来的美丽谎言。

 花继续在开,爱,绵绵不绝。

画家黄永玉曾在一篇回忆录里,提及红梅花,那是他与一陈姓先生的一段“忘年交”。当年,黄永玉还是潦倒一穷孩子,到处教书,到处投稿,但每年除夕都会赶到陈先生家去过。那时,陈先生家红的梅花开得正好。有一年,黄永玉没能如期赶去,陈先生就给他写信,在信中这样写道:“花都开了,饭在等你,以为晚上那顿饭你一定赶得来,可你没有赶回来。你看,花都开了。”

 你看,花都开好了。冰天雪地里,红艳艳的一大簇,直艳到人的心里面。它让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世界有好人,有善,有至纯至真。多美好!

 

                           像菜花一样幸福地燃烧

 油菜花开了,不多的几棵,长在人家檐下的花池里。这是城里的油菜,绝对不是长着吃的,而是长着看的。

 跟他说,菜花开了呢。他一脸惊喜,说,找个时间看菜花去。这是每年,我们的出行里,最为隆重的一节。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城里人兴起看菜花热,每年春天,都成群结队的,追到城外看菜花。一些地方的菜花,因此出了名,譬如江西婺源的菜花,云南罗平的菜花。

有一年秋,我对婺源着了迷,收拾行装准备去。朋友立即劝阻,说,你现在不要去呀,你等到春天再去呀,春天有菜花可看呢。笑着问他,婺源的菜花,怎样的好看?他说,一望无际燃烧呀,就那样燃烧呀。

 笑。哪里的菜花,不是这样燃烧着的?所有的菜花,仿佛都长了这样一颗心,热情的,率真的。一朝绽开,满腔的爱,都燃成艳丽。有坡的地方,是满坡菜花,有田的地方,是满田菜花。整个世界,亲切成一家。

 我是菜花地里长大的孩子。故乡的菜花,成波成浪成海洋。那个时候,房是荡在菜花上的,人是荡在菜花上的。仿佛听到哪里噼啪作响,花就一田一田开了。大人们是不把菜花当花的,他们走过菜花地,面容平静。倒是我们小孩子,看见菜花开,疯了般地抛洒快乐。没有一个乡下的女孩子,发里面没戴过菜花。我们甚至为戴菜花,编了歌谣唱:“清明不戴菜花,死了变黄瓜。”现在想想,这歌谣唱得实在毫无道理,菜花与黄瓜,哪跟哪呀。可那时唱得快乐啊,蹦蹦跳跳着,死亡是件遥远而模糊的事,没有悲伤。一朵一朵的菜花,被我们插进发里面,黄艳艳地开在头上。

 也去扫坟。那是太婆的坟,坟被菜花围着,是黄波涛里荡起的一斗笠。想太婆日日枕着菜花睡,太婆是幸福的罢。感觉里,不害怕。

 这个时候,照相师傅背着照相器材下乡来了。他走到哪个村子,哪个村子就过节般的热闹。女人们的好衣服都被翻出来了,穿戴一新地等着照相。背景是天然的一片菜花黄,衬得粗眉粗眼的女人们,一个个娇媚起来。男人看女人的目光,就多了很多温热。我祖母是不肯我们多多拍照的,说那东西吸血呢。但她自己却忍不住也拍了一张,端坐在菜花旁,脸笑得像朵怒放的菜花。

 读过一首写菜花的诗,极有趣:“儿童疾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诗里,调皮的孩子,追逐着一只飞舞的蝴蝶。蝶儿被追进菜花丛,留下孩子,盯着满地的菜花在寻找,哪一朵菜花是那只蝶呢。

张爱玲的外国女友炎樱,曾说过一句充满灵性的话:“每一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若果真如此,那满世界的菜花,该变成多少的蝶?这实在是件美极的事。

菜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我选了一个大晴天,和他一起去乡下看菜花。一路观着菜花去,一路看着菜花回,心情好得菜花似的,幸福地燃烧。这个时候想的是,就算生命现在终止,我们也没有遗憾了,因为我们深深爱过,那一地的菜花黄。

                            

                                       栀子花开

 书房内放有两朵栀子花,是前晚在外吃饭时一朋友送的。朋友先送我一朵,吃完饭,又从上衣口袋里小心地掏出一朵来,笨拙地,像护着一只小小的蝶。我极感动,一个大男人,把花藏在口袋里,这样的细节,特别特别动人,顶得上千言万语。又,能让一个男人,以如此喜爱的方式藏在口袋里的,大概只有栀子花了。

 我对栀子花怀有特殊的感情,这样的感情缘于我的乡下生活。我童年最香的记忆,是有关栀子花的。那时,乡下人家的院子里,都栽有一小棵栀子树的,也无需特别管理,只要一抔泥土,就长得枝叶葱茏了。

 一进六月,满树馥郁,像打翻了香料瓶子呀,整个村庄都染了香了。一朵一朵的栀子花,息在树上,藏在叶间,像刚出窝的洁白的小鸽似的。女孩子们可喜欢了,衣上别着,发上戴着,跑哪里,都一身的花香。虽还是粗衣破衫地穿着,但因了那一袭花香,再平常的样子,也变得柔媚千转。

 我家院子里也长有一棵,每到栀子花开的时节,我和姐姐,除了在衣上别着,发上戴着,还把它藏袖子里,挂蚊帐里,放书包里,甚至,把家里小猫尾巴上也给系上一朵。那些栀子花开的日子,快乐也是一树的香花开啊。

 早些天,在菜市场门口,我就望见了栀子花的。一朵一朵,栖落在篾篮里,如白蝶。旁边一老妇人守着,在剥黄豆荚。老妇人并不叫卖,栀子花独特的香气,自会把人的眼光招了去。就有脚步循了花香犹疑,复而是低低的一声惊呼,呀,栀子花呀。声音里透出的,全是惊喜。买菜找零的钱,正愁没处放,放到老妇人手上,拣上几朵栀子花,香香地招摇。

 当时,我也在篾篮前止了步的,老妇人抬头看我一眼,慈祥地笑笑,复又低头剥她的黄豆荚了。不知为什么我没买花,我走了很远,还回过头去看,空气中,有隐约的花香袭来。

 现在,朋友送的两朵栀子花在书房,伴我已有两天了,原先凝脂样的白,已渐渐染了淡黄,继而深黄,继而枯黄。但花香却一点没变,还是馥郁绕鼻,一推开书房门就闻到。

 这世上,大概没有一种花,能像栀子花一样,香得如此彻底了,纵使尸骨不存,那魂也还是香的,长留在你的记忆里。打电话回家,问母亲院子里的栀子树是否还在。母亲笑说,开一树的花了,全被些小丫头摘光了。眼前便晃过乡村的田野,晃过田野旁的小径,一群小丫头奔跑着,发上戴着洁白的栀子花,衣上别着洁白的栀子花,还在衣兜里装了罢?还在衣袖里藏了罢?

 上网去,碰巧读到一解读花语的帖子,其中栀子花的花语挺有意思,那花语是:喜欢此花的你有感恩图报之心,以真诚待人,只要别人对你有少许和善,你便报以心的感激。

 

                                        满架蔷薇一院香

迷恋蔷薇,是从迷恋它的名字开始的。

    乡野里多花,从春到秋,烂漫地开。很多是没有名的,乡人们统称它们为野花。蔷薇却不同,它有很好听的名字,祖母叫它野蔷薇。野蔷薇呀,祖母瞟一眼花,语调轻轻柔柔。臂弯处挎着的篮子里,有青草绿意荡漾。

    野蔷薇一丛一丛,长在沟渠旁。花细白,极香,香里,又溢着甜。是蜂蜜的味道。茎却多刺,是不可侵犯的尖锐。人从它旁边过,极易被它的刺划伤肌肤。我却顾不得这些,常忍了被刺伤的痛,攀了花枝带回家,放到喝水的杯里养着。

    一屋的香铺开来,款款地。人在屋子里走,一呼一吸间,都缠绕了花香。年少的时光,就这样被浸得香香的。成年后,我偶在一行文字里,看到这样一句:“吸进的是鲜花,吐出的是芬芳。”心念一转,原来,一呼一吸是这么的好,活着是这么的好,我不由得想起遥远的野蔷薇,想念它们长在沟渠旁的模样。

    后来我读《红楼梦》,最不能忘一个片段,是一个叫龄官的丫头,于五月的蔷薇花架下,一遍一遍用金簪在地上划“蔷”字。在那里,爱情是一簇蔷薇花开,却藏了刺。但有谁会介意那些刺呢?血痕里,有向往的天长地久。想来世间的爱情,大抵都要如此披荆斩棘,甜蜜的花,是诱惑人心的猸。为了它,可以没有日月轮转,可以没有天地万物。就像那个龄官,雨淋透了纱衣也不自知。

    对龄官,我始终怀了怜惜。女孩过分的痴,一般难成善果。这是尘世的无情。然又有它的好,它是枝头一朵蔷薇,在风里兀自妖娆。滚滚红尘里,能有这般爱的执著,是幸运,它让人的心,在静夜里,会暖一下,再暖一下。

    唐人高骈有首写蔷薇的诗,我极喜欢。“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天热起来了,风吹帘动,一切昏昏欲睡,却有满架的蔷薇,独自欢笑。眉眼里,流转着无限风情。哪里经得起风吹啊?轻轻一流转,散开,是香。再轻轻一流转,散开,还是香。一院的香。

    我居住的小城,蔷薇花多。是午后时分,路上行人稀少,且都是懒懒的。蔷薇从一堵墙内探出身子来,柔软的枝条上,缀满一朵一朵细小的花,花粉红,细皮嫩肉的样子。此时此刻,花开着,太阳好着,人安康着,心里有安然的满足。

   

                                    蔷薇几度花

 喜欢那丛蔷薇。

 与我的住处隔了三四十米远,在人家的院墙上,趴着。我把它当作大自然赠予我们的花,每每在阳台上站定,目光稍一落下,便可以饱览它了。这个时节,花开了。起先只是不起眼的一两朵,躲在绿叶间,素素妆,淡淡笑。眼尖的我发现了,欢喜地叫起来,呀,蔷薇开花了。我欣赏着它的点点滴滴,日子便成了蔷薇的日子,很有希望很有盼头地朝前过着。

 也顺带着打量从蔷薇花旁走过的人。有些人走得匆忙,有些人走得从容;有些人只是路过,有些人却是天天来去。

 看久了,有一些人,便成了老相识。譬如那个挑糖担的老人。老人着靛蓝的衣,瘦小,皮肤黑,像从旧画里走出来的人。他的糖担子,也绝对像幅旧画:担子两头各置一匾子,担头上挂副旧铜锣。老人手持一棒槌,边走边敲,当当,当当当。惹得不少路人循了声音去寻,寻见了,脸上立即浮上笑容来。呀!一声惊呼,原来是卖灶糖的啊。

可不是么!匾子里躺着的,正是灶糖。奶黄的,像一个大大的月亮。久远了啊,它是贫穷年代的甜。那时候,挑糖担的货郎,走村串户,诱惑着孩子们,给他们带来幸福和快乐。只要一听到铜锣响,孩子们立即飞奔进家门,拿了早早备下的破烂儿出来,是些破铜烂铁、废纸旧鞋的,换得掌心一小块的灶糖。伸出舌头,小心舔,那掌上的甜,是一丝一缕把心填满的。

 现在,每日午后,老人的糖担儿,都会准时从那丛蔷薇花旁经过。不少人围过去买,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人买的是记忆,有人买的是稀奇——这正宗的手工灶糖,少见了。

 便养成了习惯,午饭后,我必跑到阳台上去站着,一半为的是看蔷薇,一半为的是等老人的铜锣敲响。当当,当当当——好,来了!等待终于落了地。有时,我也会飞奔下楼,循着他的铜锣声追去,买上五块钱的灶糖,回来慢慢吃。

 跟他聊天。“老头!”我这样叫他,他不生气,呵呵笑。“你不要跑那么快,我追都追不上了。”我跑过那丛蔷薇花,立定在他的糖担前,有些气喘吁吁地说。老人不紧不慢地回我:“别处,也有人在等着买呢。”

 祖上就是做灶糖的。这样的营生,他从十四岁做起,一做就做了五十多年。天生的残疾,断指,两只手加起来,只有四根半指头。却因灶糖成了亲,他的女人,就是因喜吃他做的灶糖嫁给他的。他们有个女儿,女儿不做灶糖,女儿做裁缝,女儿出嫁了。

“这灶糖啊,就快没了。”老人说,语气里倒不见得有多愁苦。

“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呢?”

“以前我在别处卖的。”

“哦,那是甜了别处的人了。”我这样一说,老人呵呵笑起来,他敲下两块灶糖给我。奶黄的月亮,缺了口。他又敲着铜锣往前去,当当,当当当。敲得人的心,蔷薇花朵般地,开了。

 一日,我带了相机去拍蔷薇花。老人的糖担儿,刚好晃晃悠悠地过来了,我要求道:“和这些花儿合个影吧。”老人一愣,笑看我,说:“长这么大,除了拍身份照,还真没拍过照片呢。”他就那么挑着糖担子,站着,他的身后,满墙的花骨朵儿在欢笑。我拍好照,给他看相机屏幕上的他和蔷薇花。他看一眼,笑。复举起手上的棒槌,当当,当当当,这样敲着,慢慢走远了。我和一墙头的蔷薇花,目送着他。我想起南朝柳恽的《咏蔷薇》来:“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诗里的蔷薇花,我自轻盈我自香,随性自然,不奢望,不强求。人生最好的状态,也当如此罢。

 

                                     菊有黄花

 一场秋雨,再紧着几场秋风,菊开了。

 菊在篱笆外开,这是最大众最经典的一种开法。历来入得诗的菊,都是以这般姿势开着的。一大丛一大丛的。

 倚着篱笆,是篱笆家养的女儿,娇俏的,又是淡定的,有过日子的逍遥。()代陶渊明随口吟出那句“采菊东篱下”,几乎成了菊的名片。以至后来的人一看到篱笆,就想到菊。陶渊明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他能被人千秋万代地记住,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家篱笆外的那一丛菊。菊不朽,他不朽。

 我所熟悉的菊,却不在篱笆外,它在河畔、沟边、田埂旁。它有个算不得名字的名字:野菊花。像过去人家小脚的妻,没名没姓,只跟着丈夫,被人称作吴氏、张氏。天地洞开,广阔无边,野菊花们开得随意又随性。小朵的清秀不施粉黛,却色彩缤纷,红的黄的、白的紫的,万众一心、齐心合力地盛开着,仿佛是一群闹嚷嚷的小丫头,挤着挨着在看稀奇,小脸张开,兴奋着,欣喜着。

乡人们见多了这样的花,不以为意,他们在秋天的原野上收获、播种,埋下来年的期盼。菊花兀自开放、兀自欢笑。与乡人各不相扰。蓝天白云,天地绵亘。小孩子们却无法视而不见,他们都有颗菊花般的心,天真烂漫。他们与菊亲密,采了它,到处乱插。

 那时,家里土墙上贴着一张仕女图,有女子云鬓高耸,上面横七竖八插满菊,衣袂上亦沾着菊,极美。掐了一捧野菊花回家的姐姐,突发奇想帮我梳头,照着墙上仕女的样子。后来,我顶着满头的菊跑出去,惹得村人们围观。看,这丫头,这丫头,他们手指我的头,笑着,啧啧叹着。

 现在想想,那样放纵地挥霍美,也只在那样的年纪,最有资格。

 人家的屋檐下,也长菊。盛开时,一丛鹅黄.另一丛还是鹅黄。老人们心细,摘了它们晒干,做菊花枕。我家里曾有过一只这样的枕头,父亲枕着。父亲有偏头痛,枕了它能安睡。我在暗地里羡慕过,曾决心给自己也做一只那样的枕头。然而来年菊花开时,却贪玩,忘掉了这事。

 年少时,总是少有耐性的。于不知不觉中,遗失掉许多好光阴。

 周日逛衔,秋风已凉,街道上落满梧桐叶,路边却一片绚烂。是菊花,摆在那里卖。泥盆子装着,一只盆子里只开—两朵花,花开得肥肥的,一副丰衣足食的模样;颜色也多,姹紫嫣红,千娇百媚。我还是喜欢黄色的。《礼记》中有“季秋之月,菊有黄花”的记载,可见,菊花最地道的颜色还是黄色。

 我买了一盆,黄的花瓣,黄的蕊,极尽温暖,会焐暖一个秋天的记忆和寒冷。

 

                                        绣球花

   绣球花是在五月开始做梦的,做着无数个红粉香艳的梦。它把它的梦,攥成一粒一粒的绿“珍珠”。又别具心裁地,让许多粒绿“珍珠”相偎在一起,成一个大球球。这么一看,那是一朵花。可分明又不是,因为每一粒绿“珍珠”里,都是一个艳红或粉白的小世界。

  这个时候,你一定要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你今日去看,绿苞苞是绿苞苞。明日去看,绿苞苞依然还是绿苞苞。它完全一副处世不惊的样子,哪管外面夏潮涌动。可是,有那么一天,你再去看时,却突然发现那些绿苞苞,已然绽开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这真是让你又欢喜又气恼。欢喜的是,它终于绽开了。气恼的是,它怎么就不让你知道呢。它也仅仅是轻启绿唇,边缘上染上一圈红晕。像是陡然遇见陌生人的小女孩,不好意思得很,只低了头,羞红着脸。

  别以为它就要全部盛开了,早着呢。它似乎握着一个极大的秘密,不舍得一下子告诉你。又像是怀了绝技的女伶,水袖轻舞中,你不知她会抖落出什么绝技来。你得再等上十天八天,它才彻底地把一颗心交出来。三瓣儿一起,艳红,或是雪白的,像纷飞着的小蝴蝶。每朵之上,密匝匝的,便都是这样的小蝴蝶。怎么形容它才好呢,美丽?丰腴?清雅?都不对。它好比横空出世的美人王昭君,无有可比性。

  我便养着一盆这样的绣球花,是仲爹送我的。我曾在他的小区租房住,三层的居民楼,我住三楼,他住一楼。他的一楼有小院子。木门,木栅栏,看上去有种古朴朴的好。院墙上爬满丝瓜藤和扁豆藤,院子里,是热热闹闹的花世界。每日里上下班,路过他家门前,我总忍不住探头往院子里看一看。有时,看见他在侍弄花草,花草们绿是绿,红是红,特别惹看。有时,刚好碰到他把他的老伴抱出来,放到院子里的躺椅里。听人说,他老伴瘫痪在床已十几年了。他依然,待她好。一旁的花草,姹紫嫣红。天地悠远,时光绵长。

  某天,他的老伴突然患病,去了。吹吹打打的号子手,在楼下吹打,给人凄惶之感。他红着眼睛,捧一盆开得好好的绣球花,去给老伴送葬。有人要替他捧着花,他不肯。大朵的绣球花开在他胸前,艳丽得像塑料花。让人望着,竟忘了悲哀了。

  他的小院子沉寂了。一些日子后,又重新打开,我见他又在院子里侍弄花草,一院子的红花绿草。其中,绣球花开得最是轰轰烈烈,几盆红,几盆白,红白相映。我走过去,蹲下细看。他见我喜欢绣球花,很高兴,说,我老伴最喜欢这种花了。我老伴啊,一辈子就喜欢这些花花草草。我怔一怔,正想着用什么措词来应答他,好避免碰了他的伤痛。却听他又笑道,我帮你培育一盆吧,到秋天的时候,你来拿。

  秋天,我搬离那里,再没去过那个小区。偶尔想起绣球花,也只是想想,想仲爹随口的一个承诺,哪能当真。却在某天,有人辗转捎信给我,说,仲爹帮你育好了绣球花,等着你去拿。我当即愣住,眼角湿润。我想起那一院子的灿烂,那是俗世里最庸常的温暖啊,照得见人世间的爱与永恒。

 

                                   一树一树紫薇花

    紫薇是什么时候开始做开花的梦的?四月暮春的天,它还一副沉睡未醒的样。别的植物早被春光唤醒,争先恐后地兜出自己的好颜色,争奇斗艳,一决高下。独独它,光溜溜的枝干上,看不出一丝显摆的迹象——它真是沉得住气。

后来的后来,有那么一天,我的眼光,不经意滑过路旁的紫薇,立即顿住了,它的花开,真是不得了的事,端的就是云锦落下来。不是一朵一朵地开,而是一树一树地开。哗啦哗啦,紫的,白的,红的,蓝的……颜料桶被打翻了,一径泼洒下来。每瓣花,都镶了蕾丝一般的,打着好看的褶子。瓣瓣亲密地挤在一起,朵朵亲密地挤在一起,于是你看到的,永远是大团大团的艳。惊艳——它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一只大蜘蛛在花间做网。蜘蛛真会找地方。大太阳下,蜘蛛织的那张网上,紫薇花的影子在轻轻摇晃。很自然地,我想到那堵高高的围墙,它与我的少年时光,密不可分。围墙内,是花草的栽培之地,种着各种各样的花草,紫薇最多。乡下人把那地方,称作苗圃。苗圃有专人把守。把守它的是个面相挺凶的男人,他总是牵着一只大狼狗,在他的领地里,来回巡视,寻常人进不去。

花却不愿受束缚,它从围墙内探出头来,逗引着过往的行人。尤其是紫薇盛开的时节,远远就能瞥见一片一片红色的云彩,在那里飘荡,苗圃成瑶池仙境。我上学放学,都要路过,每次都会在那里驻足停留许久。那时,我尚不知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紫薇,乡下人唤它痒痒树的。因它枝干滑溜,轻轻一触,满树花枝乱颤,似怕痒的小女儿,你挠她痒痒,她咯咯笑着躲藏。

终于有一天,我和同桌女生,逃了课,躲过守园的男人,翻过围墙去。围墙上的玻璃,把我们的手臂划伤,那是顾不得的。云锦一样的花,很快让我们忘记了伤痛。我们并排坐在一棵花树下,看蜘蛛织网,看花的影子,在彼此的脸上跳舞。围墙外,有人声渐渐近了,渐渐远了。蜘蛛的那张大网,被我们捣毁,它又重新织起。守园的男人,一直呆在大门口他的小木屋里,收音机里唱着我们不懂的京剧,铿铿锵锵。那只爱吠的大狼狗,整个下午,却一声未吠。我们一直呆到日暮才走,还是翻围墙。守园的男人,未出现。让我们害怕的大狼狗,未出现。我们很顺利地,偷得两枝开好的紫薇花。那时只道寻常,一树花开,两个年少的人。可是经年后,我却沉在其中,欲罢不能,恨不能坐了时光的车,再回过去看一看。都记得都记得的,青砖的围墙,里面长着数棵紫薇树。大门口有守园男人的小木屋,还有他的大狼狗。男人不是想像的那么凶,在我们翻越围墙后的某天,我路过,大狼狗冲我叫,他喝住大狼狗,安慰我,小姑娘不要怕。

当年的那个苗圃,早已不在了。当年守园的那个男人,后来去了省城。谁知道他竟是个书法家呢。我听人说起时,微微笑起来,眼前晃过一树一树的紫薇花。

 

附:

《花都开好了》赏析:
丁立梅这篇《花都开好了》有着丰富的意蕴和独特的风格,让读者阅读之后,有着不尽的艺术享受:如饮醴泉,清新甘甜;如嗅花香,沁人心脾。
这篇文章的成功,首先就在于作者巧选角度切入主题的意境美。花是美好的,百花盛开,争奇斗艳,繁花似锦,香气袭人……人们对花的形容藻饰,不一而足,但人们为文时一般都逃不出静态展示或由人而花的窠臼。而该文则不同,作者把花和人摆到同等重要的地位,写花即是写人,写人亦即写花;花人交相辉映,花人融为一体,颇有崔护“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意境,亦颇得中国传统文化“天人合一”思想之精髓。
其次在于一线串珠的结构美。全文的线索极为清晰,那就是“花都开好了”。文章从标题开始直到文章结束,贯穿的就是这根红线——不,应该说是“金线”。它串起了五颗晶莹剔透、璀璨夺目的明珠——文章的五个板块,即凤仙花板块、晚婆娘花板块、兰花草板块、父亲的“谎言”板块和陈先生家的红梅板块。就这样,一根金线,五颗明珠,自然串联,相映生辉,构成了一种风华掩映之下的结构之美,并在这结构之美中诠释了意境之美。
最后在于清闲细腻的语言美。丁立梅的散文有着其特有的风格:叙写清闲细腻,行文从容淡定,运思富有想象力,形成了独特的语言美。也许和名字有关,作者特别喜欢花,因为在作者看来,花就是青春的象征,就是人性真善美的化身。所以作者写了一系列与花相关的文章,如《指甲花》、《石榴花开》、《栀子花香》、《那些花儿》、《花都开好了》、《忽然花开》,等等。以花为抒写对象,文笔自然要清新、细腻、优美,半点儿都粗俗唐突不得的。丁立梅在她的文章中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花都开好了》这篇文章,语言的清闲细腻之美体现得尤为突出。比如写凤仙花时,作者这样写:“花都开好的时候,最是热闹,星星点点,像绿色的叶间落满粉色的蝶,它们就要振翅飞了呀。”写晚婆娘花时,作者说:“花长在厨房门口,一大蓬的,长得特别茂密。傍晚时分,花开好了……祖母瞟一眼花说,该煮晚饭了。”读了这些文字,除了让人体味到文章美好的意境外,你不得不佩服作者“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语言之美。

 

 

 

 阅读文章全部内容  
点击查看
文章点评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