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广军：被滥用的清真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回民，从未预料到作为回民穆斯林饮食等方面所恪守的“清真”竟然会面临今天这般复杂、微妙的处境。面对着鱼龙混杂的网络舆论，想说点什么却最终难以下笔，此中牵涉的问题实在太大，并且情绪化倾向非常大。要想写清楚自己能力明显不足，不如将我30年来成长中关于清真问题见闻记叙下来。

儿时的回汉关系

本人1986年生人，出生在甘肃传统回民家庭，村中基本都是回民，周边也有汉族人，现在看来是典型的“大杂居、小聚居”特点。在我三四岁的时候，举家迁往相邻的宁夏南部乡镇，原因是当时甘肃省计划生育政策严格，只准两胎，而父母当时想再生一胎，就跑到了政策相对较宽松的宁夏。

本来想着生完第三胎可能就回甘肃，可最终却留在了宁夏南部小乡镇，我在这里上了小学、初中，到县里上了高中，直到考大学以后才离开宁夏。这个小镇回民人口比汉族少的多，回汉杂居，小镇上的清真饭馆和汉餐相邻而开，各卖各的，用现在的话来说有着不同的客户定位。

那时候不识字的人很多，赶集的时候周边的人来镇上吃饭时，有些回民不识字就进了汉餐，老板和店里就餐的人就哈哈大笑，对着那些回民开玩笑的说你这是要吃点大肉么?那些回民尴尬地笑着走了。

小时候的玩伴也是回汉都有。平日里玩得好的时候，一起翻墙、游荡。哪一天如果有小矛盾了，正好要是两个民族的，调侃对方民族的顺口溜就出来了。汉族一方：“老回回，钩子夹个油捶捶”。而回民一方：“老汉汉，钩子夹个毛蛋蛋”。双方不断喊着，等待着下次重新和好。
 

类似这样的事情在我上小学的时候遇到过。班里有同学吵架或者调侃时总喜欢用“老回回”来称呼我。起初我也没怎么在意，可时间久了，加上随着年龄同步增长的烦躁，导致我又一次直接就告老师了。那位李姓的汉族班主任听后直接打了那位同学一巴掌，我一看当时就为我的行为后悔了。我现在虽然忘记了当时是哪位同学，但我仍然能够记得班主任脸上的愤怒与对类似这种民族不和谐声音坚决抵制的态度。

每逢过年，很多汉族邻居就来找我母亲或者其他一些人，说我们今年过年，想炸一些油香、馓子，可是怎么做都没有你们回民做得好，今年把你叫上给我们帮忙走，你放心，我们家锅灶我都重新洗了，绝对没有那个肉。通过这些事我猜测，也许在90年代中期的样子，汉族同胞是不怎么吃油香、馓子的。也许大概从这个时候开始，油香、馓子这类传统回民食品开始有所流传了。

每年开斋节或者古尔邦节的时候，有一些汉族同胞就去回民家祝贺节日。而到春节时，礼尚往来回民也要去汉族家拜年问候。这时候经常能看到汉族同胞深知回民不吃他家的饭，就去买一些清真糕点或者直接请去参观吃一顿。有回民戏谑说，咱们这和人家比吃亏了么，人家来吃一顿，我们就去喝点水。

时间流逝，一直到我上大学之前，对于清真和回汉关系之间的事情我能记住的就是上面这些。时至今日，也是如此。大家的关系融洽程度远不是网络上的狭隘之人所能理解的。

文化自觉的信仰

写了这么久我还未对“清真”进行说明，原因是在那个小镇时我对清真的理解也很不准确，只是家庭传承理所当然认为的习惯而已。直至2004年，我18岁上了大学之后，自己才有一个清晰地认知。清真如果从伊斯兰教教义角度来说就是除了教义明确禁止的东西之外都是清真的，也就是合法(教法)的。猪肉、酒精、血液、自死动物肯定不清真，但牛羊肉一定清真吗?未必，牛羊肉也得“以真主名义”宰杀才能算清真。

我的大学是在兰州读的，大学充足的时间和良好的读书氛围，让我在这四年里阅读了大量的人文社科著作。读书多了思维也就开阔了，各种不同的理论争论也都有所见识，自然也要学会独立的辨识、思考。其中也经历了对宗教的重新认识，对以前初高中所学的“宗教是对自然界的歪曲的、虚幻的反映”等无神论者的界定有了更全面、客观的认知，我知道了马克思的学说也是一家之言。

当一个人思维打开之后，开始思索人生的终极问题的时候，宗教信仰就不仅仅是小时候以为的“父传子受”、“家庭传承”、“民族习惯”了，而是“非为衣食，纯为终身大事”( 李叔同语)。我多次阅读了伊斯兰教根本经典《古兰经》的汉译本，我终于知道了祖祖辈辈信仰了几代人的伊斯兰教核心思想。

我自己从一个习惯上的穆斯林变成了自觉的信仰者。像我这样的重新思考自己的母族信仰的人不少，但从整个比例来说却是不多。我认识更多的穆斯林后代，他们在学校期间任然酗酒、打架、玩游戏，并不会关心一些终极问题。他们的信仰依然是作为家庭传承的风俗习惯。

在学校期间，我听说了学校周边有几个基督教家庭教会，我也遇到一些韩国来的人发放基督教宣传单页，在校园中传教。我们宿舍一个舍友最后皈依了基督教，后面班里面也陆续有人皈依。当时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不理解基督教为何如此快速传播到西北地区。

从今天来看的话，我知道了那是基督教在中国快速传播的大背景，同时也是国人精神上的巨大需求。也许作为无传统宗教背景的汉族人更容易选择基督教，而处于同样时代背景的我更容易接近母族传统的伊斯兰。虽然我们选择了不同的宗教，但精神困惑的需求在本质上却是一样的。
 

日渐受损的伊斯兰形象

2008年我去北京继续读书，就在我等待去北京的假期，7月份在新疆发生了巨大的悲剧事件。虽然那个事件和我相距甚远，但就在事件发生几天后我接到了北京学校那边老师的电话，咨询了我的有关情况。我很不解为何新疆的事情学校会给我这个还没有正式入学的人打电话，何况我从未去过新疆。也许唯一的原因是我的少数民族身份?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遇到因为自己的民族身份而产生了心理上的不快。

之后国内外关于涉及到伊斯兰的暴力违法事件日益频发，甚至出现了泯灭人性的IS、科博圣地等恐怖组织。整个伊斯兰世界纷繁复杂，乱象丛生。我在毕业论文之中也试图对媒体中的伊斯兰形象做一些分析，不过从现在来看，那篇论文自己能力有限，没什么实质性的贡献。

北京的求学很快就结束了。毕业时候班里几十号人为了照顾我们两三个穆斯林同学，大家选择了就餐环境都不怎么好的清真餐厅，而这样对我们的“照顾”在这几年里的多次大大小小的聚会之中经常有。我知道这对于一些不习惯清真餐的同学来说是非常不公平的，他们的牺牲常常让我感动。而类似这样汉族等非穆斯林同胞对于穆斯林饮食习惯的照顾相信很多人遇到过，是汉族同胞们用宽容谱写了一支和谐之曲。

被滥用的清真

2011年毕业之后，我回到了宁夏省会城市银川工作。虽然我长在宁夏，但一直居住在宁夏南部地区，且求学在外，对于银川同样陌生。宁夏作为回族自治区，我们能感受到最大的优待就是回族高考可以加分，顺带每年开斋节和古尔邦节全区回汉群众都会放假。

银川的大型酒店据说都是清真的，街面上的清真餐饮非常普遍。但是当我慢慢接触到这些餐饮的时候，我还是发现了问题——冒充清真。

因为银川市的回民人口能占全市人口不到四分之一的样子，比例还是挺大的，回汉交往很密切，所以在请客吃饭的时候汉族同胞迁就回民的饮食习惯而多前往清真餐厅就餐，于是清真餐饮市场被放大了，必然存在清真餐厅比非清真餐厅生意相对好做。
 

在市场利益的驱动下，很多不是回族或者穆斯林的人开餐厅时就在门牌上挂上清真标示，甚至在咨询一些没有清真标示的大型酒店时基本都能得到是清真的回答。

我和朋友又一次去一家涮肉馆去吃饭，门牌上面挂着清真，当我们走进门时看到了吧台后面摆放着关公像;还有路过一家清真火锅店，门口展架上的主打菜竟然有穆斯林明确不能吃的蛙肉。通过新闻我也得知在一些地区竟然有清真猪肉等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最近流行“清真泛化”的说法，我想这是否属于伤害民族感情的举措呢?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清真泛化都是非穆斯林干的，也有穆斯林自身的愚昧之举。大概是这两年，我听说了很多穆斯林企业家为了占有市场，竟然推出了清真纯净水、清真茶叶、清真卫生纸等不可理喻的产品。这些产品一出，就受到了很多阿訇和信教群众的嘲讽，很多最后不了了之。

网上很多人借此大做文章，我觉得大可不必过度解读，这样的行为就和一些汉族假冒清真为了牟利一样，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深层次动机。

极端主义倾向

不可否认，当下的社会环境与舆论风味充斥着巨大的戾气，社会上的极端行为频发。这股风在吹了几年之后终于在近一两年渗进了民族关系的范畴。

而在近期更是借助全国宗教会议和王正伟的事情将舆论推到一个新高潮，网络上的法西斯式的民族灭绝与反人类的宗教迫害言论甚嚣尘上，虽然这样在网络上狂吠的言论不值得在意，但恍然间出现的这股极端言论却值得思考和警惕。

除了反人类的言论之外，很多人对于穆斯林的不满倒是很具体，比如清真食品立法提案、部分地区出现的禁酒、儿童念经等。

鉴于我在上面说到的清真食品的乱象，很多穆斯林想通过国家法律来保障清真食品能够真正的清真;部分地区也的确出现了对回民区推行禁酒的行为;穆斯林儿童在学校之外念经也确实是这个群体几千年来一直存在的现象。

我本人对于清真食品立法、强制推行禁酒行为也很反感，觉得没必要，因为信仰是信仰者与造物主之间的契约，任何强制信仰从教法和国法上都是不允许的，从实际效果也是徒劳的。但有些汉族同胞对此过分解读我实在是想不通，即使立法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

当然随着改革开放和社会发展，穆斯林同胞在享受到国家社会发展的成果之后，在自身的宗教信仰上也有了一定的发展。同样在发展中也出现了一些问题，也有一些极端主义的倾向。这些倾向对于社会、人民也产生了恶劣的影响与伤害。

雷洋事件的巨大舆论下，人们对于依法治国、依法行政有极大的呼声，可对于民族关系、宗教管理来说不仅仅要严格执法，而且要摒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狭隘民族观念。

儿时宽容、尊重、情若一家的民族情分在大概30多年的时间里慢慢淡化，法治、现代国家的观念又没有植入全体国人的骨髓，处理民族问题的软环境和硬手段似乎都没有成熟，任何的不理性行为都是非常危险的。当我准备为这片胡思乱想的文章收尾时，抬起头看到窗外的杨柳随风摇曳，而房内的回汉同事各自埋头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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